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或者说,那并非真正的黑暗,而是一种混沌。苏霓裳感觉自己像是沉在一口不见底的深井里,西周是冰冷、粘稠的液体,将她包裹,让她窒息。那“牵机引”的剧毒余威仍在,她的西肢百骸仿佛还残留着被寸寸折断的记忆,那种骨骼扭曲、筋脉寸断的幻痛,如附骨之蛆,让她每一次无意识的呼吸都牵扯出灵魂深处的战栗。
她想,这便是黄泉路了吧。没有牛头马面,没有奈何桥,只有无尽的沉沦和冰冷的痛苦。也好,至少她为故国、为风骨,守住了最后的尊严。
可就在这沉沦之中,一丝奇异的“声音”钻了进来。
那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声音。不是风声,不是水声,更不是丝竹管弦之声。那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仿佛巨兽心跳般的轰鸣,一下,又一下,震得她魂魄不稳。它不像战鼓,战鼓有激昂的节奏;也不像佛寺的暮鼓,暮鼓有安宁的禅意。这声音只有纯粹的、蛮横的震动。紧接着,更多、更嘈杂的声音涌了进来。尖锐的、刺耳的、像是金属摩擦,又像是百鬼夜哭,毫无章法,毫无韵律,野蛮地冲撞着她的耳膜。
这是什么地方?地狱的喧嚣,竟是如此粗鄙不堪?连鬼哭都这般没有章法吗?
她的眼皮重如千钧,却还是奋力掀开了一线。
刺目的光芒瞬间涌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得她双目刺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去遮,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仿佛魂魄与这具躯壳尚未完全契合。
她躺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西周是奇异的景象。头顶上不是雕梁画栋,而是一根根粗大的黑色铁管,上面缠绕着无数条毒蛇般的黑色藤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脂粉与汗水混合,再被一种不知名的香气熏蒸过,甜腻得发齁,与她惯闻的龙涎香、檀香截然不同,这味道充满了浮躁与廉价。
“咚……咚……咚……”
那巨兽心跳般的声音还在继续,从一个方向传来,带着某种奇异的共振,让她胸口发闷,连带着那幻痛都似乎更加剧烈了。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让僵硬的身体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张柔软得诡异的榻上,身下的褥子软得几乎要将人吞噬进去,毫无支撑,让她极不习惯。身上盖着一件轻薄如蝉翼的织物。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双手依旧是纤长的,骨节分明,是她弹了十几年琴的手。但指甲上却涂着一层亮黑色的、散发着化学气味的漆,像是某种不祥的巫蛊之术。
这不是她的手!她的指甲,总是修剪得干净整洁,透着淡淡的玉色,那是健康的、属于活人的颜色,绝非这般死气沉沉的黑。
一阵强烈的恐慌攫住了她。她连滚带爬地从那软榻上下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地面上铺着一种灰色的、光滑如镜的石板,能映出人影。这石板的冰冷,比她倒在血泊中的清音阁金砖还要刺骨。
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扶住了一面冰冷的墙壁。墙上,镶嵌着一面巨大而清晰的玻璃镜。这镜子比宫中最好的水银镜还要清晰百倍,将一切都照得毫发毕现,无所遁形。
然后,她看到了镜中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身匪夷所思的衣物,上身是紧绷的黑色亮片短衫,堪堪遮住胸口,将腰腹和手臂都暴露在空气中,毫无廉耻可言。下身是一条裁剪得支离破碎的白色长裙,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她的头发被染成了奇异的亚麻色,烫成蓬松的卷曲,像一蓬枯草,毫无光泽与生气。
而那张脸……
苏霓裳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张脸的轮廓,眉眼,鼻唇,分明是她自己的!可又完全不是她!
镜中人的眼睛被浓重的黑色眼线和墨绿色眼影包裹,睫毛长得像两把怪异的扇子,每一次眨动都显得沉重而虚假。她的嘴唇,被涂上了一种近乎妖异的深红色,油亮亮的,仿佛刚饮过血。她的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掩盖了所有的血色和纹理,像一具精美的瓷偶,了无生气。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妆容,既非为了悦人,也非为了祭神,倒像是一种自我放逐的、怪诞的面具,充满了挑衅与疏离。
「不……」
一声沙啞的、不屬於自己的呻吟從喉嚨裡擠出。苏霓裳抬起手,颤抖地抚向自己的脸。镜中的“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当指尖触碰到那厚重、油腻的妆容时,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和恐惧感,如同毒蛇般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是哪路妖魔,占据了我的皮囊?还是说,这便是传说中的夺舍?可为何,这妖魔的眼中,竟也透着与我一般的惶恐?
这不是梦!
这也不是地狱!
这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比死亡更恐怖的现实!
「你是谁……」她对着镜子,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你究竟是谁?!」
镜中的那张脸,那双被脂粉禁锢的、属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和她一模一样的、极致的惊骇与迷茫。
就在她即将被这巨大的恐惧吞噬时,身后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一个穿着利落黑衣、短发、神情焦灼的中年女子冲了进来。她一进来,便用一种苏霓裳从未听过的、急促而尖利的语调喊道:「林星晚!你又在作什么妖!马上就到你了!音响师己经给了三次提示了!你想让所有粉丝都炸锅吗?!」
林星晚?
苏霓裳茫然地转过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天书般难以理解。“音响师”、“粉丝”、“炸锅”……这些词汇在她脑中盘旋,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觉得聒噪刺耳。
那被称作“王姐”的女人见她毫无反应,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抓住苏霓裳的手腕。
「发什么呆!又想临阵脱逃?我告诉你,这次的复出舞台要是搞砸了,‘新纪元’那边的违约金能让你赔到下辈子!陆总亲自在盯着!快点给我打起精神来!」
她的力气极大,手腕像铁钳一样,那粗糙的皮肤摩擦着苏霓裳娇嫩的肌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刺痛感。苏霓裳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体里那股属于南唐歌女的柔弱让她根本无法反抗。
「放开……」她挣扎着,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放开?等会儿上了热搜第一,你看我放不放过你!」王姐根本不理会她的抗拒,半拖半拽地将她往外拉。「你的嗓子没事吧?《破晓》这首歌你练了上百遍了,再出问题别怪我不客气!」
苏霓裳被强行拖拽着,穿过一条挂满奇异服装和黑色藤蔓(电线)的狭窄通道。那巨兽心跳般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人声,震得她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金陵城的火光,“牵机引”的剧痛,断弦的古琴,还有眼前这个疯癫女人的叫嚷,镜中那张妖异的脸……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荒诞绝伦的噩梦。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被一个面目狰狞的狱卒,拖向一个更加喧闹、更加庞大的刑场。
她被拽到了一块巨大的、黑色的幕布前。幕布的另一边,是光的海洋,是声的巨浪,那股热气和声浪甚至能穿透厚重的幕布,扑面而来。与她记忆中清音阁那雅致的纱帘、温润的烛火,恍若两个世界。
王姐停下脚步,从旁边一个男子的手中拿过一个奇怪的、银色的短棒,不由分说地塞进苏霓裳冰冷的手中。那短棒入手极沉,通体冰凉,顶端是一个圆形的金属网罩,毫无美感可言。
「拿着!这是你的命!」王姐凑到她耳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记住,不管发生什么,给我唱下去!微笑!听见没有!给我笑!就算心里在滴血,脸上也要给我笑得像个女王!」
说完,她狠狠地在苏霓裳的后背推了一把。
巨大的黑色幕布从两边拉开。
一瞬间,成千上万道刺目的光束,如同利剑般向她攒射而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像一堵无形的墙,猛地拍在她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的整个灵魂都在这光与声的巨浪中颤抖、哀鸣。
苏霓裳踉跄着,被推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她完全不认识的、崭新的世界。
她的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升起的圆形平台。她的面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中,闪烁着成千上万点微光,像一片诡异的人造星海。那些光点还在晃动,伴随着疯狂的尖叫。
而她,就站在这片星海的中央。孤立无援。
手中那根冰冷的银色短棒,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凭依。她下意识地握紧它,却只感觉到一阵更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陌生与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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