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无处不在的光。
红的,蓝的,紫的,像流动的岩浆,在她脚下的圆形舞台上交织变幻。光柱从头顶射下,带着灼人的温度,在她身上勾勒出纤毫毕现的轮廓,将她钉在这万众瞩目的刑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被加热过的尘埃味道,混合着下方人群散发出的汗水与狂热气息,形成一股让她窒息的洪流。
苏霓裳的瞳孔缩成了两个极小的点。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即便是当年金陵城最盛大的上元灯会,那万家灯火的璀璨,也不及此刻光景的万分之一。可那时的灯火是温暖的,是属于人间的,每一盏花灯下都有一张鲜活的笑脸。而眼前的光,是冰冷的,是机械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要将她整个人都洞穿、吞噬。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西肢僵硬得如同木偶,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耳边,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成一个陌生的名字。
「林星晚!林星晚!林星晚!」
一声高过一声,像是某种狂热的咒语。每一个音节都砸在她的心上,提醒着她眼下的荒谬处境。她不是林星晚,她是苏霓裳,一个本该在千年前就香消玉殒的亡国歌女。这具身体的记忆与她的魂魄产生了剧烈的冲突,让她头痛欲裂。
忽然,一阵激昂到近乎狂暴的乐声,从西面八方炸响。
那乐声怪异至极,沉重的鼓点像是要捶碎人的心脏,尖锐的弦音如同鬼魅的嘶鸣,完全违背了她所知晓的一切宫商角徵羽。这乐声,没有意境,没有风雅,只有赤`裸`裸的煽动,像一双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搅动着现场所有人的情绪。它像战场的嘶吼,却没有保家卫国的悲壮;它像祭祀的狂舞,却没有敬畏神明的虔诚。它只有纯粹的、原始的宣泄。
这是《破晓》的前奏。是王姐口中,那个叫“林星晚”的歌手,练了上百遍的歌。
苏霓裳握着手中那根冰冷的银色短棒(麦克风),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应该开口唱歌,唱那首她从未听过的《破晓》。可是,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个音符都发不出来。她甚至无法理解这乐声的节奏,更遑论将自己的声音融入其中。
她的脑海里,闪过的不是什么“破晓”,而是金陵城的火光,是恩师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是清音阁同伴们惊恐的尖叫,是毒酒入喉时那灼烧灵魂的剧痛。那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最终定格在叛军首领那张被头盔阴影笼罩的、狰狞的脸上。
恐惧、悲愤、迷茫……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洪流,即将把她彻底淹没。
台下的喧嚣似乎停滞了一瞬。狂热的乐声还在继续,但舞台中央的那个身影,却迟迟没有开口。一些前排的粉丝己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开始交头接耳。
坐在贵宾席第一排的陆沉,微微皱起了眉头。他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透过高清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舞台上那个女子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那不是表演前的紧张,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彻底的迷失与恐惧。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经抽离了这具躯壳。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他预想过很多种搞砸的方式,临阵脱逃,假唱穿帮,甚至当场崩溃大哭,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种近乎“失魂”的状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霓裳的身体,或者说,是这具身体里沉睡的、属于“林星晚”的本能,似乎做出了反应。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顺着那狂暴的音乐唱出什么。
然而,从她喉间流淌出的,却不是《破晓》那激昂的旋律。
而是一声低回婉转、如泣如诉的叹息。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巨大的伴奏声吞没。但它就像一滴滚烫的清油,滴入了沸水之中,瞬间激起了奇异的反应。
通过那根银色的短棒,她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场馆。
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啊!
它不属于这个时代。它带着江南烟雨的潮湿,带着秦淮河畔的氤氲,带着千年前的月光与叹息。它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却像一根最纤细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了每个人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狂暴的伴奏,在这声叹息面前,竟显得如此滑稽可笑,像一个撒野的孩童,瞬间安静了下来。后台的音响师愣住了,他以为是设备出了问题,下意识地便切断了伴奏。
整个场馆,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怔住了。他们是来听林星晚那充满力量感的电子摇滚的,可此刻听到的,却是一段仿佛从古画中走出的靡靡之音。那声音太干净,太纯粹,与现场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苏霓裳自己也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唱出这一句。这是南唐冯延巳的词,是她年少时最爱唱的小令。在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里,她时常在后花园的池塘边,轻声哼唱。它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从灵魂深处流淌了出来,是对过去时光最本能的追忆。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台下那片诡异的星海,不再去理会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沉浸在了自己的歌声里,那是她此刻唯一的、能够抓住的浮木,是她在这个陌生时空里唯一的故乡。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她的歌声继续着,没有伴奏,只有一道清澈如玉的声音,在巨大的场馆里空灵地回响。每一个转音,每一个吐字,都带着古典的韵味,仿佛能让人看到一个娇俏的少女,在春日的花园里,带着一丝少女的闲愁与期盼,无忧无虑地嬉戏。
台下,开始出现骚动。
前排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脸上的狂热表情凝固了。她的眼神变得迷茫,手中挥舞的荧光棒也垂了下来。眼前那绚丽的舞台灯光,仿佛扭曲成了一片摇曳的烛火。她看到自己身穿着繁复的罗裙,正坐在一张雕花的梳妆台前,一个面容模糊的侍女正为她梳理长发。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古代仕女的脸,眉间一点花钿,娇艳欲滴。
“小姐,姑爷的船,到码头了。”一个穿着青衣的丫鬟在她身后轻声说,声音里满是喜悦。
女孩猛地晃了晃头,眼前的幻象消失了,她依旧坐在演唱会的现场,耳边是那空灵的歌声。可刚才那真实的触感,那份发自内心的、等待心上人归来的喜悦与娇羞,却依旧残留在心底,让她莫名地红了脸。
她不是唯一一个。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CEO,此刻脑子里想的本该是下一季度的财报。然而,那歌声却让他仿佛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墨香,看到自己置身于一间古朴的书斋,正挥毫泼墨,窗外是潇潇的竹林和连绵的细雨。宣纸上,是他刚刚写下的一句诗:“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他是一个怀才不遇的落魄书生,一生都活在苦闷与挣扎之中,那份郁郁不得志的酸楚,竟比丢失了一笔千万订单还要让他心痛。
一个正在用手机首播的网红,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满身盔甲的士兵,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远方漫天的黄沙。手中的长枪冰冷而沉重,身上的甲胄磨得他肩膀生疼。耳边,是苍凉的号角声,和同袍们粗重的呼吸声。一股“保家卫国,马革裹尸”的悲壮情怀,油然而生,让他热泪盈眶。
……
零星的、短暂的、破碎的记忆片段,像无数颗被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人群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觉得心脏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攥住了,或喜,或悲,或怒,或憾。
这些情绪,都源自那个舞台中央的女子。
她的歌声,像一把钥匙,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旋开了一扇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通往遥远过去的门。
苏霓裳一曲唱罢,缓缓睁开眼睛。
场馆里依旧死寂。但她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某些东西,不一样了。那种狂热、浮躁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迷茫、震撼与探究的复杂情绪。
她看到台下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与她初醒时相似的、那种魂不守舍的表情。
她成功地让这个疯狂的世界,安静了下来。
然而,她也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歌声,似乎拥有了一种……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力量。
就在这时,贵宾席上,陆沉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没有看舞台,而是看向了自己手腕上一个极为精密的仪器。仪器的屏幕上,一条条代表着“脑电波活跃度”和“情感峰值”的数据曲线,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幅度疯狂飙升,甚至发出了轻微的警报声。
他的眼中,迸射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灼热的光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又像是炼金术士终于看到了点石成金的希望。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把能够打开人类集体潜意识宝库的……
黄金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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