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百川铺的外贸生意终于起了点子苗头。林言之和卢采秋商议再三，决定先做最不起眼、最易存放的干货——山葛根、野木耳、南岭的柿饼与一些药材。这些东西不招眼，贩路也简单，最合适打头阵。
她们带着几个小伙计一路沿溪进山，在竹海村和云岭一带，足足逗留了十多天。白日里收货议价，傍晚便留宿村人空屋，自己生火做饭。
也是在这一带，林言之意外遇见了三年前海河口相识的林知予。
那时她与弟妹一路逃荒，林溯澜腿被倒塌的木梁压断，林知予正是那时帮她将弟弟背到村里的医馆，又帮她寻了些药材敷治。此后，各自流亡，她带弟妹去了林西县，再未谋面。
再见时，他己是二十出头的青年，身量颀长，神色还是一如当年那般坦白纯粹。
那夜，村中炊烟渐息，他在院门外轻声唤：“林姑娘。”
她回身，目光沉静：“林公子，许久不见。”
林知予看着她，想起那年她脸色苍白，抱着弟弟倔强道谢的样子，心口忽然一阵酸胀：“三年未见……你可好？”
“托福。”她淡淡应道。
他似想说更多，终究没再开口。林言之心里明白，也不欲生枝节，礼貌颔首，转身回了屋。
那夜，她也借机打听刘大娘的近况。村里人说刘大娘身体欠安，却念着当年海河口那些好人好事，便挑了几篓干货送过去。刘大娘拉着她的手掉了泪，说村子穷，早该有人来收货，也算沾她的光。
接下来的数日，林言之在村里议价采买，顺带帮村中几户挂了账册、替病家请郎中。她做事细致温和，谁也挑不出毛病。
偏偏越是这般周全，就越让人觉得她和寻常妇人不同。
林知予看在眼里，心底那颗小小的种子一日日疯长。几日后村里就传出消息：林知予回家后，执意要退掉与周家的亲事。他说：“她温和有礼，识书理事，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
卢采秋忽在半夜敲门，压低声音：“姑娘，不知哪儿传出闲话，说你故意与林家公子亲近。”
林言之眉心一跳：“何人传的？”
“没人敢明说，但这两天来上货的都敷衍推脱。”
她心底一沉。村中向来闲言碎语最是厉害，她再清楚不过。她虽然只是亡商遗孀带着弟妹谋生，却也明白，旁人只要觉得她“不干净”，哪怕无中生有也能搅出一滩浑水。
村中对林言之的看法己全变了。说她“狐媚”，说她“装模作样”，连货也没人肯卖了。
和刘大娘打听之下才得知林知予提出退婚后周家人气急攻心，周家女更是哭到昏厥。数日后，夜里她跳河，好在被钓鱼人救下，捡回一条命，却寒疾入骨。
刘大娘也忍不住问道：“我素来知道你有分寸，可怎么就和林家二郎扯上了关系？”
林言之无奈道：“您素知我鲜少跟外男来往，即使买卖也有采秋在场。此事我也不知。”
刘大娘心里有数，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不招惹人家也挡不住别人招惹你。哎……恐怕这寨子里的生意你难做了。”
第二日，她吩咐先暂停收货，将余款清点封好，自己一人去林家。
那天正值午后，林知予父母和几位村里长辈都在，气氛僵滞。她一走进院子，就看见林知予神色憔悴，正低头立在堂下。
众人原本都等着她先开口，她却只略略颔首，神情平静：“叨扰诸位，我来只问一件事。”
林知予抬起头，嗓音微哑：“林姑娘，我并未说半句对你不敬的话。”
“那这些传言从何而来？”
他一滞，脸色有些发白：“……是我回家后，跟爹娘说了，我不想再与周家定下的婚事继续。”
堂中人低低抽气。
林言之静静看着他：“林公子，当年你助我，我感念在心。但这三年来，我从未与你有私下往来，你可认得清？”
他喉咙哽住，半晌才道：“我知道。只是……这些日子与你再见，我才晓得，原来有些人会一首留在心里。”
她垂眸，声音缓慢却不带温度：“你心里留着谁，是你的事。可退婚，是要拿旁人一生做代价。”
他抿紧嘴唇，目光里有执拗也有无措：“她是好人，可我……我心里比过了，才明白谁更好。”
“更好？”林言之抬眸望向他，终于有了几分冷意，“你心里以为我温和可人，识字理事，可你何曾真认得我？我若是你以为的那般女子，今日会站在这里，当众叫你回去认错吗？”
他怔住，脸色倏然煞白。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她看着他，语气更低：“林公子，我与你只是同过一场劫。你愿心怀感念，我也无意苛责。可若你执意把旁人伤得遍体鳞伤，再把缘由归到我头上，这份情意，于我不过是负担。”
他颤声问：“可你……你曾几次在路上看我，你若全无情分，为何不避？”
林言之静了半晌，才轻轻道：“因为我是做生意的人，不是做戏的人。”
这一句话，如冷水浇下。
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她退后一步，收回目光：“珍惜眼前人。莫要再作孽。”
说罢，她拢了拢衣襟，头也不回地出了林家门。
两日后，林知予带着礼物去周家赔罪。周家女虽活了下来，却再不肯与他同席而坐。周家长辈冷声道：“你再来，只当我家无人。”
那一桩风波，就此落下。
村里人提起林言之，再不敢多言半句，只道她既分寸清明，也有几分薄凉。
可她从未为此辩解。
第二日她辞别了刘大娘，给她留下了一笔体己钱，就回去了林西县，先让卢采秋与村里照旧做货，自己翻着账册，神色平静，却也反常，霜杏见了也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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