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过，林溯澜的腿脚己大好，虽走路还略有些瘸，但到底不再需人搀扶。
第一日送他去私塾，林言之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欢喜又忐忑。她看着少年拎着书袋，一瘸一拐走进学堂时，心头忽然一酸——那么多路，他都走到了这里，己是极好。
可几日后，她就察觉出了不对。
傍晚，他总是背着书袋低着头回来，衣襟皱巴巴，鞋上沾了灰。林婉宁年幼不解事，拉着他笑：“阿兄，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衣服都快看不出原样啦。”
林溯澜没说话，只垂着头，手指攥着书袋带子。
那夜，林言之悄悄推门进去，屋里灯火昏黄，少年佯装翻看医书，神色木木。
“阿澜。”
他肩膀抖了抖，没抬头。
“若你不想再念书，也不必勉强。”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唇动了动，终于低声：“姐，我……我不去了。”
林言之坐下来，静静看他，没再追问。
但第二日，林溯澜还是去了学堂，她唤来陈桓：“明日随他一道，暗里看一看。”
陈桓点头，傍晚回来，眉目沉着：“姑娘，查明白了。有人背后讥笑公子是跛子，说咱家都是女人出来抛头露面，不知廉耻……还推搡他。”
林言之没说话，只抬手，将桌上一盏茶挪了挪，指尖一寸寸着瓷沿。
过了许久，她才淡淡道：“我知道了。”
当夜，她独自去了医馆，回来时，衣上带了淡淡的药香。
——
晚饭桌上，林婉宁嚷着要添汤，阮聿在一旁学她，热气氤氲。
等孩子们都走开，林言之才看向林溯澜，语气平缓：“明日起，你不用再去私塾。”
少年怔住，抬起头，喉头滚了滚：“是因为……那些人说的话？”
林言之望着他，忽然轻笑了下：“你放心，我这人最不爱听旁人的风凉话。你若真喜欢读书，便尽管去读，姐再苦都供得起你。”
她话音微顿，声音轻下来，像夜里一把温热的火：“可若那学堂，教的不是仁义礼乐，而是阿谀奉承、讥笑嘲弄……那便不如不学。”
她垂眸抚着桌沿，目光清亮：“你要记得，读书是为学本事、明事理，不是为了同流合污。”
少年一瞬怔住，半晌，眼底一点点亮起光，笑这哽咽道：“姐，我会好好学的。”
林言之摸了摸他的头道：“去沈大夫那里，跟他学医，将来行走世间，靠手里的本事吃饭。你是男子，肩上要担起事来，也要有一样东西，是旁人笑不得、抢不走的。”
她声音不重，却一字一句，落得极稳：“你记住，将来若有人再笑你，你只管想想——到底是谁可怜，到底是谁无知。”
少年抬袖抹了抹眼睛，鼻音发涩：“我明白了。”
那一刻，灯火微微晃动，他垂着头，肩背一寸寸挺首。
第二日天未亮，林溯澜便挑了包袱去了医馆。沈疏白与何氏早己成婚，见他来拜师，十分喜悦，亲自带着他认药打扫。
隔日，林溯澜便搬去医馆住下当学徒，偶尔回来一趟，精神头也越发好了。
林家顿时清静了许多。
只是陈桓，先前是专门照顾林溯澜的，如今一时无用，便每日搬货、劈柴、烧水，倒比别人都勤快。可这样反倒惹得店里其他伙计暗里嘀咕：“真当自己是管事不成？” 陈桓抱着手中的货物有些不知所措。
那一日，霜杏见陈桓独自坐在柴垛上发呆，撇撇嘴走过去，抱着胳膊道：“呦，傻大个，怎么坐在这儿晒太阳？不会是闲出毛病了吧？”
陈桓一愣，讷讷道：“我……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霜杏本来想笑，话到嘴边却软了三分：“你啊，除了干活，什么也不想。”
她哼了声，转身却将这话告诉了林言之。
当晚，林言之将陈桓叫到廊下，把一封契纸递到他手里：“这是你的卖身契。”
陈桓怔住：“姑娘……”
林言之将那张契纸在手中了片刻，缓缓递过去。
“你也在我这里待了好些年了，若心里有别的打算，不必拘着。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陈桓愣住，没伸手接，眉心蹙了蹙：“姑娘是……要打发我走？”
“不是。”林言之轻声道，“霜杏跟我说了，怕你被拘着了，给你是想让你心里踏实些。”
她看着他，语气平平，却带着一丝真心的笃定：“我家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若这纸在你手里，你心里自在些，就收着。”
陈桓垂眸看那纸，喉头滚了滚，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开口：“我……不会走。”
“你帮我们家多年，也算恩义两清。”林言之语气温淡，目光却带着郑重，“如今铺子伙计足用，你若想另寻活计白日里尽管去做，夜里仍要回家。家里不是女人，就是孩子，总得有人照应，你品性纯良又有武力，找你是再好不过了。”
他声音哑了，像怕人听见似的，放低了几分：“我也不晓得什么大志向，只是觉得……在这儿，心里安生。”
他指尖用力攥了攥，却还是把纸接了过去，低声道：“若是姑娘信我，我就留着。以后……我也还是干这些杂活。能守在院子里，照看一屋子人，我就心里有数。”
说完这几句，他耳根红了个透，也不敢再抬头。
霜杏在旁听得，眼睛一动，正要揶揄一句，还是忍住，只轻轻哼了声，撇过脸去，没让人看见眼底的笑意。哼了声，转身就走。可等回屋，又红着脸絮叨：“这傻子，谁要他照看，笨得很。”
几日后，天气回暖。
林言之看见霜杏正蹲在廊下逗阮聿，笑得眉眼弯弯，不知怎的心头一动。
她轻声唤：“霜杏。”
“嗯？”
“你今年，也二五了吧？”
霜杏回头：“对啊，比小姐大三岁。”
林言之抿唇笑了笑：“也该考虑找人家了。”
霜杏先是一怔，随即睁大眼，哭兮兮道：“小姐你要赶我走啊？”
林言之立马摆手：“我拴住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赶你走？只是这些年颠沛流离，把你也耽误了。”
霜杏鼻子一酸，低声道：“要是没有小姐，霜杏早没命了，谈什么耽误。”
林言之伸手将她抱住，温言：“你要是真觉得陈桓不错，我给你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别为了我们，误了自己。”
霜杏立刻羞得耳朵红透，推开她：“小姐别胡说！那陈桓……人虽好，就是个傻大个子，我才不要嫁给他！”
她语气凶巴巴，眼神却在院门口来回瞟，心虚得很。
林言之看着她，唇角轻轻扬起。
院中风过，檐下的青布灯幌轻晃，照着她们一脸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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