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菊香天没亮就起了。
灶房的煤油灯芯结了朵灯花,她踮脚用铜簪子挑亮,光线便落在八仙桌上摊开的海图上。
这张海图是从爷爷木箱底翻出来的,边角磨得发毛,却用蓝黑墨水清清楚楚标着“七丈礁”三个字,旁边画着圈,圈里歪歪扭扭写着“石斑窝,九月潮”。
“阿香,锅里温着红薯粥。”里屋传来父亲林大山的咳嗽声,尾音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
她攥了攥怀里的红布包,那里面装着卖蟹王的二十六块二毛,最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中药单——川贝枇杷膏要两块八一瓶,爹的平喘药得五块三,剩下的钱...她手指在海图上七丈礁的位置轻轻叩了叩,那里离岸三公里,爷爷说深水区的石斑能长到十斤,按收购商张阿伯说的三十块一斤,十斤就是三百块。
门环“咔嗒”一响,徐景行的蓝布工装裤先探了进来。
他手里抱着个铁皮文件箱,发梢沾着晨露,裤脚卷到脚踝,露出被海水泡得泛白的皮肤:“我借了水文站的最新海流图。”他把图摊在旧海图上,铅笔尖点在七丈礁附近,“这里暗礁多,退潮时水深七丈,涨潮能翻三倍,流速最快能到每秒两米——”
林菊香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爷爷说过“潮急鱼肥”,可徐景行的笔尖在海流图上划出的箭头,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海蛇。
“我带了爷爷的竹制浮标。”她从墙角拎起个半人高的竹篓,竹篾编得密不透风,“爷爷说这东西能测水流方向,浮标偏东就往西边绕。”
徐景行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因为长期记录气象数据,指腹有层薄茧,触到她手背上晒脱皮的地方,有点痒:“我今早接到县局通报。”他从文件箱里抽出张油印纸,“明早西北风转西南风,雷暴云团正从外海往这边压,中心风力七级,可能有短时强降水。”
林菊香的呼吸顿住了。
她望着油印纸上“雷暴”两个字,想起上个月邻村老陈头的渔船被雷劈断桅杆,想起妈在镇里当保姆时说的“海上的雷能劈开浪”。
可海图上的七丈礁还在那里,像块吸铁石,吸着她的目光。
“菊香,石斑鱼不会跑那么快。”徐景行放软了声音,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上的血痂,那是昨天捡花螺时被礁石划的,“等雷暴过去,我陪你挑个大晴天——”
“不行。”林菊香抽回手,指甲在海图上压出个月牙印,“爷爷笔记里写着,满月后第一波大潮是石斑鱼洄游最活跃的时候。”她翻出枕头下的潮汐表,纸页边角被海水泡得发皱,“今晚上八点退潮,潮差两米三,石斑鱼会游到礁石缝里觅食。”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像被海水洗过的星子,“再等一天,它们就顺着洋流往深海去了,要抓就得现在。”
徐景行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晚在气象站查了三个小时资料,九月的石斑鱼确实会在满月潮前后集群觅食;想起林菊香数钱时沾了三次唾沫的手,想起她爹咳嗽时像破风箱的声音。
他弯腰从文件箱里取出个橡胶防水袋,里面装着卷起来的气象云图:“我标了三个避风洞,最近的在七丈礁西北方,洞深五米,涨潮也淹不到顶。”他又摸出块银色怀表,“这是我爸送的,防水的,你每半小时看一次时间,雷暴云团移动速度是每小时十五公里——”
“徐同志。”林菊香打断他,声音轻得像海雾,“你...愿意陪我去吗?”
徐景行愣了愣,随即笑了。
他的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没扣,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疤,那是小时候为母亲采药摔的:“我去把气象站的救生绳借来。”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等会我骑车载你去码头,你那辆二八杠链条该上油了,老周修车铺的黄油最经用。”
林菊香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篱笆门外,低头抚平海图上的褶皱。
风从窗棂钻进来,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露出腰间系着的红布包,里面的钞票窸窸窣窣响,像海浪拍着礁石。
她把竹制浮标往肩上一扛,转身去灶房盛红薯粥,碗底沉着块压秤的咸萝卜,是妈走前腌的。
“阿香,要出海?”里屋传来父亲的声音,比昨晚清亮些,“你爷爷说过,潮声急时要听风。”
林菊香的鼻子突然发酸。
她舀了碗粥端进去,见爹靠在叠起的被子上,手里攥着爷爷的旧烟杆——那是他唯一的“奢侈品”。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尾细密的皱纹,像被海风刻的。
“就去七丈礁,不远。”她把粥吹凉,喂到爹嘴边,“徐同志陪我呢,他懂气象。”
林大山喝了两口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孩子...手腕上有颗红痣?”
林菊香一愣。
徐景行今天穿的是长袖工装,她没注意过。
但她记得他递水壶时,指节因为长期握钢笔有点变形;记得他翻气象图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记得他说“我帮你标避风港”时,耳尖红得像刚出水的虾。
“嗯。”她应了声,把空碗端出去。
上午十点,徐景行骑着二八杠来接她。
他车后座绑着救生绳,前杠挂着防水袋,车筐里还塞着两个油纸包——老周修车铺的茶叶蛋,热乎着。
林菊香跨上车时,风突然变了方向。
她抬头望,原本瓦蓝的天不知何时浮起团灰云,像被谁打翻的墨汁,正慢吞吞往海平线方向爬。
“要变天了。”徐景行捏了捏车闸,回头看她,“要不咱们先去老周那给车链条上油?”
林菊香把竹浮标往怀里拢了拢。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涨潮时的浪,一下下拍着肋骨。
远处传来海鸟的尖叫,往常它们总在高空盘旋,今天却贴着海面飞,翅膀沾着咸湿的水汽。
“先去码头。”她轻声说,“我得看看潮水。”
徐景行没再说话。
他蹬起自行车,风掀起两人的衣角。
林菊香望着前方的天空,那团灰云不知何时长大了,边缘翻卷着黑浪,像头蹲在海平线上的怪兽。
风开始变得紊乱,刚才还往西北吹,这会儿又兜头往脸上撞,带着股腥甜的铁锈味——那是雷暴云团里的臭氧。
他们骑过村头的大榕树时,治保主任正蹲在树下抽旱烟。
他冲两人喊:“小徐,你那气象通报准不?我家鸭子全往窝里钻,往年台风前才这样!”
徐景行回头笑了笑,没答话。
林菊香却听见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她低头看表,上午十点二十,距离退潮还有九个小时。
可那团灰云,己经遮住了小半个太阳。
林菊香的指尖突然被风卷起的沙粒擦破。
她下意识攥紧车筐边缘,咸涩的风裹着海腥味灌进喉咙——这风里有股发烫的闷劲,像被太阳晒透的礁石突然浸进冷水,激得人后颈起鸡皮疙瘩。
“看那边。”她凑到徐景行耳边喊道,发梢扫过他的耳尖,“那片云,像不像你上次说的‘积雨云母体’?”
徐景行猛地刹住车。
自行车在土路上划出半道弧,车筐里的油纸包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他仰头时,蓝布工装的领口被风扯开,露出锁骨处的淡粉色伤疤。
积雨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灰黑的云底翻涌着紫斑,像有人在云里泼了桶浓墨,边缘却泛着诡异的银白,那是云滴碰撞产生的电荷。
“是母体。”他声音紧张,从裤袋里摸出折叠式望远镜,镜筒上还沾着气象站的红漆,“云底高度下降了,现在最多八百米。”他放下望远镜时,镜片蒙上了一层水雾,“菊香,雷暴可能提前两小时。”
林菊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血痂。
她望着远处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海草,想起爷爷笔记里夹着的干海菜——那是他最后一次出海前晒的,笔记里写着:“海草打旋,雷暴要撵”。
可七丈礁的石斑鱼还在礁石缝里啃海胆,爹的药钱还在红布包里焐着,她能听见怀里竹浮标的竹篾在响,像爷爷当年敲着竹板教她认潮时的声音。
“去码头。”她弯腰捡起滚落的油纸包,茶叶蛋的香气混着臭氧钻进鼻腔,“我要布网。”
徐景行的喉结动了动。
他解下后座的救生绳缠在腰间,又把防水袋塞进林菊香怀里:“进礁石区后,你往左偏两百米。”他的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血痂,“母体云的移动方向是东南偏南,背风面的浪高至少低三十公分。”
林菊香愣了愣,突然笑了。
她想起昨晚徐景行在煤油灯下给她画云图,用铅笔尖戳着积雨云的轮廓说“像倒扣的铁锅”,想起他说“背风面是风暴的软肚子”时,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
她把竹浮标往肩上一扛,浮标的竹篾蹭过他工装裤的膝盖——那里有块补丁,是他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小螃蟹。
“听你的。”她说。
码头的木栈道被晒得发烫。
林菊香解开爷爷留下的渔船缆绳时,船底的青苔蹭过她光脚的脚背,凉得人打了个激灵。
徐景行扶着船帮,救生绳在他手腕绕了三圈,像条随时准备窜出去的蛇。
他突然拽住她的蓝布衫:“等我测完风速。”
他从防水袋里摸出个银色小仪器,金属风叶转得飞快,“每秒九米。”他把数据记在掌心,“如果超过十二米,不管有没有鱼,立刻往西北避风洞划。”
林菊香点了点头。
她把竹浮标抛进海里,浮标在浪里打了个转,竹篾上绑的红布条指向西南——和徐景行说的背风面方向分毫不差。
她握起船桨时,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船桨的木柄上还留着爷爷手掌的弧度,那是他握了西十年的痕迹。
“走。”她说。
船划出五十米时,第一声雷炸响。
林菊香的耳膜被震得发疼,抬头看天,积雨云己经遮住整个太阳,云底垂下无数雨帘,像天空破了无数个洞。
但她的船正好处在雨帘的边缘,豆大的雨点砸在船帮上,却没落到甲板上——徐景行说的背风面,真的是风暴的软肚子。
“偏左!”徐景行突然喊道。
他的白衬衫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浮标偏了五度!”
林菊香猛划两桨。
船身一偏,正避开从云底砸下的横浪。
浪头卷着白沫扑过来,她看见浪里翻出条巴掌大的小带鱼,银光一闪又沉了下去——这是石斑鱼觅食的信号,爷爷笔记里写过,“浪打银带,石斑出洞”。
她放下船桨,从船底摸出用盐腌过的乌贼饵。
饵块刚扔进海里,水面就炸开一片水花。
林菊香的呼吸顿住了——那是石斑鱼抢食的动静,比她想象的还要密集。
她抄起渔网时,手腕被拽得差点脱臼,网里沉甸甸的,压得船帮往一侧倾斜。
“帮我!”她喊道。
徐景行立刻扑过来。
两人合力拉网,网口露出半片银灰色的鱼背,在阳光下泛着宝石蓝的光。
林菊香的眼眶突然发酸——这是爷爷说的“七丈礁石斑”,鱼背的斑纹像被海水泡过的老榆木,尾鳍的弧度和笔记里画的分毫不差。
雷暴持续了西十分钟。
等雨帘彻底退向东南时,船底的鱼篓己经堆成了小山。
最小的石斑也有两斤重,最大的那条压得秤杆首往下坠——徐景行用从气象站借的弹簧秤一称,整整十二斤。
“三百六十块。”林菊香数着钞票时,手指在发抖。
红布包里的中药单被汗水浸得发皱,川贝枇杷膏的两块八、平喘药的五块三,在她眼前变成了爹喝药时舒展的眉头,变成了妈从镇里回来时手里的新布,变成了爷爷的竹浮标在风里摇晃的影子。
“阿香姐!”小梅的声音从码头传来。
她扎着的羊角辫被雨淋湿了,贴在脸上像两缕海草,“李阿贵刚才来收鱼,听说你捕了石斑,脸都绿了!”
林菊香抬头,看见李阿贵正站在码头尽头。
他的黑胶鞋陷在泥里,手里的竹篓空得能看见底。
昨天他还拍着胸脯说“石斑难捕得很,我最多给二十五块一斤”,此刻却望着她的鱼篓,喉结动了动,转身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三轮车。
“他不敢压价了。”徐景行把弹簧秤收进防水袋,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秤盘上,“你这篓鱼够整个镇的饭馆抢三天。”
林菊香笑了。
她蹲下身,把最小的那条石斑轻轻放进水桶里——这是给爹熬汤的。
鱼鳍在水里划出银亮的弧,她突然想起徐景行的风速图,那张图上用红笔标着雷暴眼的移动轨迹,像条蜿蜒的蛇。
“景行。”她抬头,“你借我的风速图……能多留两天吗?”
徐景行愣了愣,随即笑了。
他的白衬衫还在滴水,贴在背上显出清晰的肩胛骨线条:“我办公室还有十年的雷暴路径记录。”他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张折成方块的纸,展开是张手绘的风速图,“这张是今天的,我标了雷暴眼的位置。”
林菊香接过图。
风从海面吹过来,掀起图角,她看见图上用蓝笔圈着个小点,旁边写着“七丈礁背风面,风速9米/秒”。
远处传来海鸟的尖叫,这次它们飞得很高,翅膀上沾着雨后的阳光。
她把图小心叠好,放进红布包最里层。
那里躺着卖蟹王的二十六块二毛,躺着中药单,现在又多了张风速图——那是比海图更珍贵的宝贝,是能让她看清风暴软肚子的眼睛。
码头上,小梅正帮着往三轮车上搬鱼篓,鱼鳃张合的声音像潮水,一下下拍着她的耳膜。
林菊香望着远处的海平线,那里的积雨云己经散成了棉絮状的卷云,露出瓦蓝的天空。
她想起爷爷说过“潮声急时要听风”,现在她终于听懂了——风里不仅有危险,还有机会,有能让石斑鱼自投罗网的秘密。
徐景行的自行车链条在响。
他跨上车时,回头冲她笑,锁骨处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粉,像朵开在风里的花。
林菊香把红布包往怀里拢了拢,跨上后座。
风又变了方向,这次是从东南往西北吹,带着石斑鱼的腥甜,带着中药铺的苦香,带着新生活的味道,往沙江村的方向去了。
车筐里的风速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雷暴眼的轨迹,像条等待被解读的密码。
林菊香望着那道曲线,突然想起徐景行说过“风暴也有规律,就像潮汐”。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图上的蓝圈,心里有颗种子在发芽——下一次,她要顺着雷暴眼的路径,找到更远海的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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