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辰推开家门时，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窗户，在灶台上投下一片暖橘色的光。
锅里的饭菜还冒着热气，一碗清蒸小银鱼，一碟腌菜，旁边摆着两个馒头。她揭开米缸的盖子，手指轻轻拨弄着里面新添的白米，前两天明明己经见底了，现在却又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她盯着那些米粒发呆，耳边仿佛又响起陈岸的声音：“老周家的米今年收成好，便宜。”——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付出都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好像那些米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妈妈不在家。
星辰皱了皱眉，放下锅盖，转身朝门外走去。
妈妈腰上的伤还没好，膏药贴了一层又一层，肿得像塞了半个排球，可她还是闲不住。星辰知道她去了哪儿——小镇西边的晒网场，妇女们总聚在那儿，一边缝补渔网，一边聊些家长里短。
她得去把妈妈接回来。
晒网场靠近码头，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
远远的，星辰就听见了妇女们高亢的说笑声，可当她走近时，那些声音却突然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寂静。
她放慢脚步，躲在晾晒的渔网后面。
“——我儿子卖血的钱，连双新鞋都舍不得买！”
陈岸妈妈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劈进星辰的耳膜。
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渔网的绳结。
“阿岸那孩子……我们一首……”妈妈的声音有些发抖。
“一首当亲儿子看？”陈岸妈妈冷笑一声，“那怎么他睡桥洞这几天，没人问一句？”
晒网场上一片死寂。
星辰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听见陈岸妈妈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她的心里：
“他为了攒钱给你们家星辰买画具，连修车厂的晚饭都省下来，饿得胃疼也不吭声……”
“他半夜翻墙去卫生所买药，就因为星辰她妈妈腰疼得睡不着……”
“你们家星辰是金贵，可我儿子也是人啊！”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尾音里带着哽咽。
星辰的眼前突然模糊了。
她想起陈岸右手上总是贴着的创可贴，想起他蹲在桥洞下啃硬馒头的样子，想起他藏在鞋垫里的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原来她所以为的“顺路”“刚好”“我钱够用”，全都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而她，却那么自然的接受了这一切。“我凭什么？”
晒网场上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终于，妈妈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颤抖：“……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陈岸妈妈的声音里满是讽刺，“你们家星辰把他当什么？跟班？佣人？还是条召之即来的狗？”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星辰猛地从渔网后冲出来，看到妈妈的手还悬在半空，而陈岸妈妈的脸偏向一边，脸上浮起一个红印。
“妈！”星辰冲过去，一把拉住妈妈的手。
晒网场上的妇女们全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固。
陈岸妈妈转过头，目光落在星辰脸上，那双和陈岸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和悲哀。
星辰的喉咙发紧，她松开妈妈的手，朝陈岸妈妈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是我……是我太自私了。”
陈岸妈妈愣住了。
星辰首起身，拉住妈妈的手：“我们回家吧。”
妈妈的眼圈红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离开晒网场时，星辰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她生疼。
回家的路上，母女俩谁都没有说话。
夕阳沉入海平面，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在天际，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的暮色。
快到家时，妈妈突然停下脚步。
“星辰。”她的声音很轻，“阿岸他……真的睡桥洞？”
星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嗯。”
妈妈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明天……”她犹豫了一下，“是你生日。”
星辰的心猛地一跳。
她想起周晓偷偷摸摸的暗示：“陆远好像准备了个大惊喜……”
想起陆远在县城时压低的声音：“明天……要不要一起去青螺湾？”
想起那些关于蓝眼泪的传说——在荧光海边告白，会得到海神的祝福。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滋长。
如果……如果她接受了陆远的表白，陈岸是不是就能死心了？
是不是……就能放过他自己了？
“妈。”她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我明天……可能会晚点回来。”
妈妈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夜深了。
星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她翻身坐起，从抽屉里拿出那盒玻璃珠。
十二颗珠子，每一颗里面都封着不同的贝壳，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她想起陈岸给她这盒珠子时，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的样子。
想起他说“修船时捡的”，却藏不住右手食指上的伤口。
想起他蹲在防波堤上，像只忠诚的大狗，安静地等她画完素描。
心脏突然疼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合上盒子，把它塞回抽屉最深处。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
明天之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陈岸会去读他的医科大，她会去美院，陆远……
陆远会站在她身边，干干净净的，没有亏欠，没有愧疚。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窗外，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像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第二天清晨，星辰起得很早。
她换上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那是去年生日时妈妈用旧窗帘改的，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
对着镜子扎好马尾，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素描本。
本子里夹着一张船票，是周晓前几天通过亲戚弄到的，昨天在县城回来的船上塞到了她手里。
……
青螺湾，夜航船，晚上七点。
她轻轻摸了摸船票边缘的小星星标记，那是周晓一贯的恶作剧符号。
“星辰！”门外传来周晓的声音，“你好了没？”
星辰把素描本塞进背包，快步走出房门。
周晓站在院子里，冲她挤眉弄眼：“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哦~”
星辰勉强笑了笑：“走吧。”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家门口的石板路上，有几滴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谁匆匆走过时留下的血迹。
也没有看到，远处的礁石滩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朝码头跑去。
陈岸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沾满泥土的塑料袋。
里面装着的，是他熬了整整三个月，才攒够钱买下的那套德国进口水彩。
这也是沈星辰曾经心心念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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