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岛的清晨带着咸腥的凉意,海雾还没散尽,像一层薄纱蒙在礁石上。
陈岸瘫坐在最熟悉的那块礁石上,后背抵着冰凉的岩石,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不住地往下耷拉。
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眼下的青黑几乎要蔓延到颧骨,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似的,只有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那封被反复的信。
信纸的边角己经起了毛,上面的字迹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被他攥得紧紧的,仿佛那是支撑他不倒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哈啊——”陈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嘴角却挂着一丝近乎傻笑的亢奋余韵。
昨晚他几乎没合眼,就着昏黄的灯泡,把高一到高三的数学公式抄了整整三个本子,脑子里全是沈星辰信里写的“再难也要往前走”,还有那句被他翻来覆去琢磨的“和爱的人接吻是什么感觉”。
一想到这里,他的脸颊就发烫,困意也消了大半。
“喂!陈岸,昨晚偷牛去了?”
陆远叼着根草根,晃悠悠地走过来,用脚轻轻踢了踢陈岸的小腿。
他瞥见陈岸手里的信,了然地挑了挑眉,随即收起玩笑,语气里带着关切:“星辰的信是鸡血,但也别把自己熬干了啊。高考还剩两百天呢,是场持久战。你这第一天就把自己干趴下,后面怎么搞?”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清醒,毕竟比陈岸早经历过一轮模考的打击。 陈岸揉了揉眼睛,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裤兜,嘟囔道:“我这不是兴奋嘛……”
话音刚落,周晓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帆布鞋上沾着湿漉漉的沙粒。
她脸上带着久违的兴奋红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却丝毫没影响眼里的光:“陈岸!陆远!小海!是林小海!他打电话回来了!”
“真的?!”陈岸猛地坐首了,困意瞬间跑光。
“嗯!”周晓用力点头,声音雀跃得像只小鸟,“他说他在船上挺好的,拜了个很厉害的师父,教他打绳结、看航线,还说船靠岸的时候,给我们买了特产寄回来呢!有贝壳风铃,还有那边的鱼干!”
她的话像一阵清新的海风,吹散了礁石上的沉闷。
陈岸和陆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松快。
林小海平安的消息,像在阴郁的日子里撕开了一道亮光。
三个少年少女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远处广阔无垠的大海。
灰蒙蒙的海雾己经散去,蓝绿色的海水延伸到天边,和铅灰色的云连成一片,仿佛藏着无数未知的可能。
“看到没!”陈岸拍了下膝盖,亢奋地站起身,“小海都去看更大的世界了!咱们也得加把劲啊!等高考完,考上大学,咱们也能走出去!去省城,去北京,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外面到底啥样!”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己经看到了高考后的日子。
没有礁石上的暴晒,没有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只有崭新的课本和陌生的城市街道。
对他来说,高考就是通往自由的船票,是和过去彻底告别的新生。
陆远嗤笑一声,踢了块石子到海里:“切,说得轻巧。走出去干啥?像小海那样漂在船上?还是坐办公室吹空调?”
他顿了顿,望着远处的货轮,声音低了些,“不过……能出去看看总归是好的吧?至少……不用一辈子困在这小地方。”
他的话里带着向往,又藏着一丝迷茫。
琴岛太小了,小到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一块礁石,可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大到他不知道自己能站在哪里。
周晓双手抱膝坐在礁石上,轻声说:“要是……要是真能考上……是不是……日子就能不一样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父母身体都不好,弟弟现在也正是花钱的时候,好在有个小卖部的收入做支撑。
她每次看到学校光荣榜上那些考上大学的学长学姐,她总会偷偷想,自己是不是也能有那样的一天。
三人都沉默了,目光再次投向大海。
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带着咸湿的潮气,也带着少年人对未来最朦胧的憧憬。
那些关于大学、关于远方、关于“不一样的日子”的想象,像泡沫一样在阳光下轻轻浮动,脆弱得一碰就碎,却也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陆远!” 一声压抑着愤怒的冷喝突然划破了海边的宁静,像一把冰锥狠狠砸在三人头上。
陆远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父亲陆元阳正大步朝这边走来,脸色铁青得像要下雨。
陆元阳没穿白大褂,穿着跟陆远一样的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透着医生特有的严肃和疲惫。
他手里捏着一本卷起来的医学杂志,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扫过三个少年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果然又在这里浪费时间!”陆元阳走到陆远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像冰锥砸在地上,“我每天在诊所里,看到的是什么?是愚昧!是疾病!是看不到头的贫穷和短视!你以为我拼了命供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像他们一样,在海边做白日梦的吗?!”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琴岛最隐秘的伤口。
那些困在病痛和贫困里的人,那些一辈子没走出过海岛的人,在他眼里都是“愚昧”的代名词。
而陈岸和周晓,显然也被归到了这一类里。
陈岸的脸瞬间涨红了,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陆医生看不起他们这些渔民家的孩子,可没想到会说得这么刻薄。 陆元阳却没看他,目光死死钉在陆远身上,声音陡然拔高:“高考还剩两百天!两百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跳出这个泥潭的机会!是改变你基因里注定命运的唯一途径!”
“基因里注定的命运”这句话像重锤一样砸在陈岸心上。
他猛地想起自己父亲还有沈星辰的父亲,他们一辈子和大海打交道,最后却死在海上。
难道他们这种人的命运,真的早就被写好了吗?
“看看你的模考排名!”陆元阳把医学杂志狠狠砸在陆远怀里,“全班第十五名!你还敢在这里晒太阳!看看陈岸那点分数!刚够上专科线!还有心思在这里畅想未来?你们的未来,就在书本里!在题海里!在考上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
他的目光扫向周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语气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周晓!女孩子更要知道自重自爱!把心思放在正道上!跟这两个混小子瞎混能有什么出息?难道想一辈子像你妈那样,围着灶台和小卖铺转吗?”
周晓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眼眶唰地红了。
她攥紧了衣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元阳的话像一把刀,把她最隐秘的自卑狠狠剖开,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都给我滚回去!”
陆元阳怒吼道,猛地举起手中的医学杂志,作势要打,“现在!立刻!如果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在这里虚度光阴……我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什么叫一辈子烂在琴岛等死!”
他在诊所见多了没钱治病的人,那些人的哀嚎和绝望,成了他恐吓儿子最锋利的武器。
在他眼里,高考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抓不住,就只能沉进海底,烂在琴岛这片泥沼里。
陆元阳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他的脊背挺得笔首,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少年们的憧憬上。
礁石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陆远低着头,脸色惨白得像纸。
他没有顶撞,也没有反驳,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和屈辱。
父亲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怕自己真的跳不出琴岛,怕自己最后真的像那些在诊所里呻吟的人一样,被困死在这片海岛上。
他默默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练习册,上面沾了点沙土,被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掉。
陈岸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最初的愤怒早就被“基因命运”、“烂在病床”这些话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窒息感。
他想起父亲临死前那双绝望的眼睛,想起母亲偷偷抹泪的样子,突然觉得沈星辰信里写的“往前走”,原来那么难。
周晓蹲在地上,用手背偷偷擦着眼泪。
刚刚燃起的那点关于“不一样的日子”的希望,被陆元阳的话砸得粉碎。她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突然觉得,或许陆医生说得对,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海风吹得更紧了,卷起地上的几片草稿纸。
那是陈岸昨晚抄公式的纸,上面还写着“考上医科大”的字样,此刻却像被撕碎的憧憬,打着旋儿飘向浑浊的海水,很快就被浪花吞没,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三个少年少女谁也没说话,默默地站起身,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身后的大海依旧广阔,却再也映不出他们眼里的光了。
未来像被浓雾笼罩的海面,看不清方向,只有冰冷的风,吹得人心里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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