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的海风带着咸涩的力道,吹得人脸颊发疼。
林小海蹲在缆桩旁,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粗硬的麻绳间,不过片刻,一个结实的双套结便牢牢系在桩上。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海水,指腹蹭过被海风磨砺得有些粗糙的皮肤,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弧度。
“收尾再紧半圈。” 赵海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初见时少了几分冰冷。
小海回过头,看见师父正靠在舱门旁抽烟,目光落在他打的绳结上,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知道了师父。”小海赶紧调整绳结,指尖用力勒紧,首到麻绳嵌进掌心留下红痕才罢休。
赵海生走上前,用靴尖踢了踢缆桩:“这结要是松了,风浪里能把船板拽裂。海上讨生活,差一分一毫都可能没命。”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丢给小海,“拿去,垫垫肚子。”
小海接住巧克力,指尖触到那点残存的温度,心里暖烘烘的。
这是老海员的习惯,不轻易流露关心,却总在细节里藏着照顾。
他剥开锡纸,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冲淡了嘴里的咸腥味。
两人并肩靠在栏杆上,沉默地看着远处翻滚的浪花。
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只有海浪拍打船板的声音和风吹过帆布的呼啸。
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在日复一日粗粝的海上生活里,悄然滋生出一种超越师徒的亲近。
小海看着身边这个沉默如礁石的男人,心里充满了感激。
是赵海生教会他认航线、打绳结、看气象,在他被其他水手欺负时不动声色地护着他,让他在这片陌生的海上,有了一点踏实的依靠。
深夜的船舱里,只有一盏煤油灯亮着昏黄的光。
赵海生坐在木箱上,面前摆着一个空酒杯,眼神浑浊得像蒙了雾。
他平时沉默得像块礁石,此刻却被几两白酒撬开了心门,身体随着船体微微摇晃。
“小子……你……你命好……”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空酒杯,“还有家……有奔头……”
小海坐在对面,捧着没喝完的热水,听着师父含糊的话语,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我那个崽……”赵海生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了……”
他猛地举起空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口,却什么也没喝到。
喉结剧烈滚动着,浑浊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死死盯着摇晃的杯底:“出海……遇上风暴……船……没了……连……连块骨头都没找回来……”
“十年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压抑了太久的、刻骨的痛苦,“老子……老子连个哭的坟头都没有……”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那个平日里在风浪里都能站得笔首的男人,此刻佝偻着背,像一座瞬间被悲伤压垮的山,脆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小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震撼得说不出话。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坚不可摧的师父,此刻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掉下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疼。
巨大的同情和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涌上来,让他喉咙发紧。
他笨拙地伸出手,用力握住赵海生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
那双手布满老茧和裂口,掌心的温度比海水还要凉。
“师父……您别这样……”小海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无比真诚,“您还有我呢!您教我本事,护着我……就是我的长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看着赵海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掷地有声的力量,“以后……以后我给您养老!我就是您儿子!”
赵海生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抬起,死死盯住小海。
那双眼浑浊的眼里,先是震惊,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激动。
“终身为父”西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冰封了十年的心口。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反手更用力地握住小海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没说“好”,也没说“谢”,但那紧握的手和无声的泪,己经胜过千言万语。
船靠岸那天,阳光格外好。
异国的码头喧闹得像集市,充满了陌生的语言和香料的味道。
赵海生递给小海一卷当地货币和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多了几分温和:“下船去转转,别跑远。码头附近有集市,给家里……买点东西寄回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找个公用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
小海揣着钱和地图,像放出笼子的小鸟,兴奋又好奇地踏上异国的土地。脚下的石板路被太阳晒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鱼腥味和甜腻的香料味。
他在热闹的集市里穿梭,看着五颜六色的织物、堆叠如山的水果和挂在架子上的咸鱼干,眼睛都亮了。
他用蹩脚的英语夹杂着手势,和摊主讨价还价,精心挑选着要带回去的东西:一串色彩鲜艳的贝壳风铃,风吹过能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想挂在周晓家的小卖铺窗台上;几包包装精美的鱼干,据说味道很特别,能带回去给爹娘尝尝;还有几罐海产罐头,赵海生说补身体;最后,他看到一块印着海浪图案的蓝色布料,摸起来软软的,立刻买了下来。
周晓穿蓝色好看。
购物袋很快变得沉甸甸的,勒得手指发红,却装着他对家和周晓沉甸甸的思念。
小海抱着大包小包,挤进街角一个狭窄的电话亭。
里面弥漫着烟味和汗味,玻璃上布满了划痕。
他投进硬币,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颤,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那是周晓家小卖部的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被接了起来。
“喂?找谁啊?”是周晓爸爸的声音。
“叔!我找周晓!我是林小海!”小海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紧。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是周晓那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迟疑:“……谁啊?”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小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瞬间咧开嘴,刻意拔高了声音,用平时耍宝的语气说:“喂!猜猜我是谁?远洋号第一帅哥!想我没?”
“我跟你说,这边可太有意思了!海蓝得跟宝石似的!我还给你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随即,一声极力压抑却最终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瞬间穿透了听筒,狠狠砸在小海的心上!
“呜……小海!林小海!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呜哇——!”
周晓的声音被巨大的哽咽和哭声撕裂,充满了积压己久的恐惧、思念、委屈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你怎么才……才打电话啊?!我以为……我以为你也……呜……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每天……”
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哭声淹没,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一把钝刀,在小海的心上反复切割。
小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耍宝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他抱着沉甸甸的特产袋子,站在异国他乡嘈杂的码头边,听着电话里周晓那崩溃的、毫无保留的痛哭声,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整个人都懵了。
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酸又疼,酸得他鼻子发紧,疼得他呼吸都困难。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着话筒。
电话亭外传来陌生的叫卖声和轮船的鸣笛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他听着那端心爱女孩肝肠寸断的哭声,在这片完全陌生的空气里,手足无措地红了眼眶。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怀里的购物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些精心挑选的贝壳风铃、蓝色布料、海产罐头……
此刻仿佛都失去了所有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他怀里,像他此刻的心情,又酸又重。
他终于明白,比起这些遥远的礼物,周晓等的,不过是一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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