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波堤的青苔沾着隔夜的露水，陈岸蜷缩在礁石凹处，指甲深深抠进石缝里。
市区路灯下顾屿丢钱的画面像生锈的胶片，在脑海里反复放映。
白衬衫袖口的褶皱、沈星辰别过脸时颤抖的睫毛、自己弯腰捡钱时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的钝痛，此刻都化作细密的针，扎进太阳穴。
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钞票，纸角磨得发毛，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神经。
陆远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帆布鞋停在陈岸脚边时，他才像受惊的海鸟般猛地抬头。
陆远的白大褂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从卫生所首接过来。
这个普通周末的清晨，他可能向父亲撒了一个去厕所的谎才得以从家里的卫生所脱身。
陆远镜片后的眼睛红肿着，没有平日的锐利，只有一种沉到海底的疲惫。
“陈岸，”陆远蹲下身，声音哑得像被海水泡过，“小海的钱，是你拿的，对吧？”
陈岸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上下滚动着，咸腥的海风灌进喉咙，让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以为那场深夜的偷窃被夜色完美掩盖，却忘了陆远总能看透他那些笨拙的伪装。
“小海不傻。”陆远捡起一块贝壳碎片，在掌心碾得粉碎，“他崩溃归崩溃，可钱丢的时间点太巧了。你凌晨离开时，旅馆老板说听见隔壁房间有动静。”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岸阴晴不定的面孔上，“而且你回来时，鞋底沾的泥是县城汽车站特有的红土。”
陈岸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像被风浪拍打的破船。
他想起林小海说那些钱要给林母买药、要修渔船，而自己却把它们攥成了羞辱的凭证。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他趴在礁石上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起来。”陆远的声音陡然冷硬，“光躲在这里烂掉没用。是爷们，就跟我去见小海。”
他伸出手，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该打该骂，该还钱还钱，认了。”
陈岸的指尖悬在陆远掌心上方，犹豫了三秒，终于像抓住浮木般死死攥住。
站起来时，膝盖发出“咔哒”声响，仿佛骨头缝里都塞满了愧疚。
防波堤的栏杆上，林小海的背影像截被海水泡朽的木桩。
周晓站在他身侧，辫梢沾着海雾，看见陈岸时，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哭出声。
海风吹过，把林小海袖口的补丁吹得翻飞，针脚歪歪扭扭。
陈岸的膝盖一软，“噗通”跪在水泥地上。
粗糙的地面磨破了裤腿，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把头埋进膝盖，像只缩进壳里的蜗牛。
“小海……对不住……”他的声音被海风撕碎，“是我偷的……我想去市里找星辰……我没钱……”
林小海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只有一种被生活压垮的平静。
他的眼窝深陷，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揍了两拳，看着陈岸磕头时额头撞出的红肿，喉结滚动着，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别磕了，”林小海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头破了疼。”
他蹲下身，没有去接陈岸颤抖着捧出的钞票，而是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继续自残的动作。
那只手布满老茧，比陈岸的手更粗糙，却异常温暖。
“钱算了。”林小海松开手，站起身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人回来就好。命比钱重。”
这句话像块巨石砸进陈岸的心脏，让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沫。
他以为会迎来拳打脚踢，却没想到是这样轻飘飘的宽恕。
可这宽恕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林小海不是原谅了他，而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连愤怒都成了奢侈。
在陆远和周晓的沉默中，陈岸断断续续讲起在市里的遭遇。
他说汽车站的流浪汉如何嘲笑他的气味，说大巴车上邻座的女人如何用香水掩鼻，说顾屿丢钱时那声轻描淡写的“回去吧”。
当说到沈星辰那句“一切都好”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陆远的拳头砸在防波堤上，砸出沉闷的声响，指节瞬间破皮。
“妈的！”他低吼着，却不知道该骂谁？
骂顾屿的傲慢，骂沈星辰的疏离，还是骂这操蛋的命运。
周晓蹲在陈岸身边，泪水滴在他沾满泥污的手背上。
她想起沈星辰临走时攥着贝壳吊坠的样子，想起她信里说“市里的路灯很亮”，此刻似乎才明白那光亮背后是怎样的冰冷。
林小海始终望着大海，夕阳把他的影子染成血红色，像一幅即将沉没的画。
陈岸的遭遇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
外面的世界不是天堂，而是用金钱和地位砌成的牢笼，他们这些渔村的孩子，连撞破牢笼的资格都没有。
“我该走了。”林小海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船期快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像告别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周晓咬着嘴唇跟上，一步三回头，眼泪洒在防波堤上，很快被海风吹干。
朝阳跳出海平面时，防波堤上只剩下陆远和陈岸。
那卷被遗忘的钞票躺在两人之间，上面的人像在暮色中咧着嘴笑，讽刺又悲凉。
“起来吧，地上凉。”陆远拍了拍陈岸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回家吧，你肯定一夜没睡，我会替你先把钱还给小海，记得以后挣钱了还我就行。”
陈岸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被海风吹得发紧。
他看着陆远，又看了看那卷钞票，最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没有去捡钱，只是佝偻着背，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燃烧的火炭上，脚底的水泡破了，血水渗进布鞋，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串暗红的脚印。
陆远站在原地，看着陈岸的背影消失在海风里，像一片被潮水抛弃的破渔网。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悲凉，仿佛在为他们逝去的少年时代奏响挽歌。
那卷沾着耻辱的钞票在晚风中翻动，像一只无法起飞的鸟，最终被上涨的潮水吞没，无影无踪。
海面上，归潮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远知道，有些罪孽可以被宽恕，有些伤口可以愈合，但那些碎掉的尊严和死去的梦想，就像沉入海底的残币，再也找不回来了。
而他们这些困在琴岛上的少年，只能在潮水的涨落中，继续咀嚼命运的苦涩，等待下一个黎明，或者下一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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