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揉碎在楼道口的水泥地上。
顾屿的旅游鞋底蹭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而陈岸的布鞋窟窿里,露着冻得发红的脚趾。
夜风卷着隔壁餐馆的油烟味吹来,糊在陈岸油腻的发梢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顾屿护在沈星辰身前的手臂。
那截白衬衫袖口干净得刺眼,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
“回答我!”顾屿的声音陡然拔高,镜片在灯光下闪过冷光,“你大老远跑来找沈星辰,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仿佛随时准备攥紧拳头。
陈岸身上那股混合着汽油、汗水和尘土的气味让他下意识屏息,这气味与他习惯的香皂味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粗粝的、属于底层的生存气息。
陈岸的胸腔剧烈起伏,喉结像被卡住的石子上下滚动。
他想嘶吼,想把“我是来带她走”这句话砸进顾屿傲慢的脸,但饥饿和疲惫像藤蔓般缠住他的舌头。
今早在汽车站蜷缩时,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此刻又涌上来,让他眼前发黑。
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声响,像濒死的兽类,衣角被撕破也浑然不觉。
他看见沈星辰躲在顾屿身后,眼里的震惊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防波堤上那个会笑着接过玻璃珠的少女,而是带着陌生的恐惧。
“顾屿!别这样!”沈星辰突然推开顾屿的手臂,往前踉跄半步。
她的校服衣摆扫过陈岸的胳膊,那布料的柔软触感让他猛地一颤。
她凑近陈岸,试图看清他额角的污渍,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陈岸…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指尖悬在他眉弓疤痕上方,终究没敢落下。
“琴岛的朋友”五个字像潮水般漫过陈岸的耳膜。
他跨越两百公里的海与陆,揣着偷来的钱和滚烫的心脏,以为能成为她的依靠,却只换来“朋友”二字。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她被男生欺负,他把玻璃珠塞进她手里,她说“陈岸你真好”;想起十六岁,他潜水摸来月贝珠,她红着脸别过脑袋,说“傻子”。
那些记忆此刻像碎玻璃,扎得他眼眶生疼。
顾屿的目光在陈岸皲裂的嘴唇和颤抖的膝盖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他从皮夹里抽出三张百元钞的动作流畅而自然,像撕下一张便签。
钞票被捏在指尖时,陈岸闻到了纸张崭新的油墨香,那气味与他鞋底蹭着的鱼鳞腥气形成尖锐对比。
顾屿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将钱丢在他脚边,纸币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拿着。去买身干净衣服,吃点东西,买张车票,回去吧。”
那语气里的怜悯像冰水,顺着陈岸的后颈灌进脊梁。
他看见沈星辰站在自己面前,睫毛上凝着泪珠,却在开口时带上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温顺:“陈岸…听顾屿的,拿着钱…回家吧。”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顾屿的方向,声音低下去:“别担心我,我在大伯家…一切都好。顾屿…他也很照顾我。”
“一切都好”西个字让陈岸猛地呕出一口酸水。
他想起码头的咸腥,想起桥洞下的冷硬纸板,想起林小海数钱时虔诚的眼神。
他偷来的两百块未花完的零钱还揣在鞋底,此刻却觉得那钱像烙铁,烫得他脚底生疼。
顾屿的施舍,沈星辰的“一切都好”,像两把钝刀,慢悠悠地割着他最后一点尊严。
他缓缓弯腰,手指触到地面的瞬间,指尖传来钞票冰凉的触感。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补鞋时,总把毛票小心翼翼地塞进陶罐,说“这是给阿岸攒的学费”。
此刻他捡起钱的动作,像在触碰什么肮脏的东西,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
顾屿的雪白旅游鞋在他视线里挪动,似乎是嫌他挡了路。
陈岸攥紧钞票站起身时,沈星辰正被顾屿轻轻拉到身边。
她回头看他的眼神里,有痛惜,有无奈,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陈岸想起荧光海里,她跃入水中时,头发在月光下像黑色的海藻。
而现在,她的头发被城市的风吹得服帖,沾着顾屿身上的香皂味。
他没有再看他们,转身走向巷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脚底的水泡破了,血水渗进布鞋。
身后传来顾屿低低的说话声,沈星辰的回应轻得像蚊子叫。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断了线的风筝尾巴。
但他并不知道沈星辰此时内心中的痛苦挣扎。
陈岸弯腰捡钱的刹那,沈星辰的指尖无意识地抠进了掌心。
他指节泛白的模样让她想起那个冬日,他在冰水里为她捞素描本时的情景,只是此刻落在他掌心的不再是剔透的海水,而是顾屿递来的三百元纸币。
纸币边缘的棱角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像一把薄刃划开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
她看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忽然想起琴岛退潮后的沙滩。
那些被阳光晒裂的贝壳,每一道缝隙里都嵌着海水的咸腥,而此刻陈岸的背脊就像一片被潮水抛弃的破渔网,在晚风里微微颤抖。
顾屿站在她身侧,白衬衫袖口偶尔蹭过她的胳膊,那股干净的香皂味突然变得陌生。
这气味不属于防波堤的礁石,不属于晒网场的麻绳,更不属于任何一个有陈岸的清晨。
当“一切都好”西个字从她口中溢出时,她尝到了舌尖的苦涩。
上周躲在学校楼道啃冷馒头时,她看见楼下顾屿和同学说笑,他们手里的冰淇淋在阳光下融化,像极了她画过的琴岛晚霞。
可她无法告诉陈岸,自己羡慕那些能随意挥霍的甜,就像无法承认深夜摸出贝壳吊坠时,总害怕堂姐会突然闯进来将它摔得粉碎。
顾屿的手搭在她肩上的瞬间,她注意到陈岸攥紧钞票的指缝间渗出血珠。
那血珠滴在水泥地上,让她想起他潜水时被礁石划破的伤口。
曾经她用创可贴小心翼翼为他包扎,他却只是笑着说“这点伤算什么”,可现在他连疼痛都要藏进沉默里,用佝偻的脊背砌成一道墙,让她隔着顾屿的身影,再也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潮汐。
楼道声控灯熄灭的刹那,黑暗吞噬了陈岸踉跄的脚步声。
顾屿摸索着点亮警用电击棒上的手电筒,光束追着陈岸的背影,照亮了他裤脚沾着的泥污。
那是琴岛县城汽车站的泥,是他跨越两百公里的狼狈。
她想起儿时在礁石上刻字的场景,他说“等我长大,带你去看外面的海”,那时他指甲缝里嵌着的是贝壳碎屑,而不是此刻这层洗不掉的污垢。
顾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进去吧,外面凉”时,她感受到他指尖的暖意,却突然怀念起陈岸为她捂手时掌心的机油味。
那味道粗糙而温热,像琴岛的海风,而顾屿的关怀跟陆远一样,都太过精致,如同玻璃罩里的花,好看却触不到真实的风雨。
蹲在玄关换鞋时,沈星辰从瓷砖倒影里看见自己微塌的肩膀,这是陈岸离开时佝偻的姿态。
口袋里的贝壳吊坠硌得胸口发疼,她摸出它,借着窗外微光看见吊坠裂缝里卡着一粒细沙,那是陈岸潜水时带回来的,说“里面藏着海神娘娘的祝福”。
此刻祝福早己碎成齑粉,混着顾屿给的三百块钱,沉进了琴岛的海底。她关上门,听见大伯母在里屋指桑骂槐的咒骂声透过门缝挤出来,像细密的针脚扎在她刚结痂的心上。
原来那句对陈岸说的“一切都好”,不过是她将自己裹进谎言里,假装看不见掌纹中碎掉的贝壳,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沾满海风气息的清晨。
……
返程的大巴车里弥漫着泡面和汗味。
陈岸缩在最后一排,把脸埋进膝盖。邻座的男人抽着烟,烟灰掉在他肩上,他也没动。
手里的三百块被攥成一团,纸币边缘磨得发毛。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像流动的星河,每一盏都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想起沈星辰说“顾屿很照顾我”时,眼里那点依赖的光,那光像针,扎得他心脏密密麻麻地疼。
他用其中一张钞票买了西个冷馒头,啃到第三个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跑到车门边呕吐,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快点!别耽误发车!”他抹了把嘴,看见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头发油腻打结,活像码头边被潮水冲上来的破布娃娃。
凌晨的琴岛被薄雾笼罩。
陈岸拖着步子走上防波堤,海水腥气钻进鼻腔,熟悉得让他想掉泪。
他想起第一次带沈星辰来看日出,她蹲在堤边画桅杆,他把菜包递给她,蜂蜜豆浆的温度还留在指尖。
而现在,他口袋里的贝壳吊坠变得越来越冰冷,似乎这对一模一样的吊坠也在变得越来越疏远,无比讽刺。
他走到常坐的礁石旁,将皱巴巴的钞票摊开在掌心。
海水溅上来,打湿了纸币上的人像,那笑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慢慢松开手指,钞票被风吹起,飘飘摇摇地落进海里,像三片红色的叶子,瞬间被潮水吞没。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陈岸躺在礁石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碎掉了,不是骨头,是比骨头更坚硬的东西,是那个总以为能靠双手撑起一片天的少年,是那个觉得只要努力就能带她离开渔村的陈岸。
海浪一波波涌来,又退去,在沙滩上留下细碎的泡沫,很快又被新的潮水覆盖。
就像他的骄傲,碎了,便再也拼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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