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岛的晨雾刚刚退去,渡轮靠岸时,铁锚砸进水面的巨响震得船身发颤。
林小海第一个跳上码头,帆布包在肩头晃荡,撞得肩胛骨发出闷响。
他回头时,阳光正从海平面升起,在他脸上镀了层金,笑容灿烂得像要把昨夜的阴霾全抖落:“哥几个!可算到了!”
码头比琴岛的渡口热闹十倍。
挑夫扛着盐袋喊着号子,渔船老板与鱼贩子讨价还价,柴油味混着鱼腥气扑面而来。
陈岸踏上码头时,鞋底蹭到一块黏腻的鱼鳞,想起沈星辰离开那天,也是在这样的喧嚣里,把贝壳吊坠攥得发白。
“这趟多亏你们!”林小海用力拍着陈岸和陆远的肩膀,声音洪亮得盖过汽笛,“说吧!中午想吃啥?县城最有名的海鲜馆子,我请客!”他刻意扬起下巴,仿佛手里攥着的不是安家费,而是整个世界。
陆远笑着捶了他一拳,眼镜滑到鼻尖:“行啊小海,刚刚拿到安家费就充大款?”他指尖在林小海口袋边虚晃一下,没真去碰那鼓囊囊的信封,“昨儿闻着辣炒蛤蜊的香味就咽口水了,就那儿吧,实惠管饱。”
陈岸跟着点头,嘴角扯出个笑容,却没达眼底。
他看着林小海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后颈,想起昨夜书桌前那张空白的信纸,喉结滚动着,把“我请客”三个字咽了回去。
辣炒蛤蜊馆在巷弄深处,油毡棚顶下支着几张矮桌。
老板挥着长勺颠锅,葱花与蒜末的香气扑了满脸。
林小海还在念叨“该去好馆子”,陆远却己抢过菜单:“一盘大份辣炒蛤蜊,西碗海鲜炒面,多加虾!”
陈岸盯着桌上的醋瓶,瓶身印着褪色的“幸福”二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面条端上来时热气腾腾,虾壳红得像血。
林小海吸溜着面条,说下午办手续要注意啥,陆远边吃边插话,偶尔踢踢陈岸的脚。
陈岸扒拉着面条,却觉得每根都缠着心事。
他想起沈星辰信里说市里颜料贵,想起顾屿白衬衫上的光晕,想起自己裤兜里那张去市里的汽车时刻表。
远洋渔业公司的办公室弥漫着旧报纸味。
长队排到走廊,都是和林小海一样黑瘦的年轻人。
陆远帮着填表格,陈岸去接热水,周晓则攥着林小海的袖口,指甲掐进布料里。
“下一位!” 林小海进去时,门在身后吱呀关上。
陈岸隔着门板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盖章时“咚”的一声闷响。
当林小海出来时,手里多了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捏得发皱。
他没说话,只是把信封往陈岸手里塞,指尖在颤抖。
西人躲到楼梯间,林小海背靠着墙,慢慢撕开信封。
一沓钞票滑出来,带着油墨味和汗水味。
他数钱的动作很慢,指尖在每张纸币上,像在抚摸久别重逢的亲人。
“一万二……”他声音发颤,“够给我妈买药,够修船底,够……”
陆远拍着他的肩膀,眼圈发红:“这下好了,小海。”
周晓抹着眼泪,把钞票往林小海怀里塞。
陈岸看着那沓钱,想起自己家漏雨的屋顶,想起沈星辰需要的进口颜料,喉结再次滚动。
旅馆在码头边,墙皮剥落得像被海水泡过的饼干。
房间里只有两张木板床,窗户对着臭水沟。
林小海关上门,像完成某种仪式般,把钞票铺在床头。
“你们看,”他眼睛发亮,“这张给我妈买药,这张还王大爷的债,剩下的……”
陈岸坐在另一张床上,看林小海数钱的虔诚模样,突然觉得胸口发闷。
他想起陆远那封写满字的信,想起自己空白的信纸,拳头紧紧的攥着,发出“咔咔”的骨节摩擦声。
陆远推了推他:“陈岸,高兴点啊!”
他这才发现自己嘴角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夜深时,周晓在隔壁房间睡着了, 细微的鼾声隔着墙壁传来。
林小海和陈岸挤在一张床上,林小海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
而陆远傍晚乘坐最后一班渡船回琴岛了,今天逃学一天,若是晚上再不回家,他爸能生吞活剥了他。
陈岸还没有睡,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像盯着一张模糊的地图。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响得像船槌。
林小海的衣服挂在椅背上,信封就塞在裤兜里。
他想起沈星辰信里说“县城到市里的汽车很方便”,想起汽车站贴着的时刻表,想起那两张能买一张单程票的大钞。
“不能拿……”他对自己说,“那是小海的救命钱。”
但另一个声音在喊:“等你考上大学,星辰早成别人的了!”
他慢慢坐起来,被子滑落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林小海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
陈岸屏住呼吸,脚踩在地板上,木板发出“吱呀”声,像在尖叫。
他摸到林小海的裤兜,指尖触到信封的粗糙纸面,心脏猛地一跳。
月光从窗缝挤进来,照亮钞票的边缘。
他抽出两张百元大钞,动作轻得像偷吻。
信封放回原处时,他看见林小海的睫毛在颤抖,仿佛在做梦。
他攥着钱,像攥着两块烧红的铁,踮着脚尖挪到门口,门锁转动时,声音大得像惊雷。
站在旅馆外的巷子里,夜风像刀子刮在脸上。
陈岸靠着墙,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看着旅馆那扇窗户,里面睡着信任他的兄弟。
他抬起头,对着窗户,喃喃说了三个字,声音消散在风里:“对不起。”
他没有回头,攥着钱快步走向汽车站。
路边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断裂的脐带,一端系着琴岛的兄弟,一端连着未知的城市。
口袋里的钞票硌着皮肤,他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轻,又比任何时候都重。
远处的海面传来汽笛声,悠长而低沉,像谁在黑暗中叹息。
陈岸加快脚步,把自己融进夜色里,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再也分不清是离岸,还是离心。
……
当陈岸的影子消失在县城巷弄时,琴岛的夜雾正浓。
卫生所的灯还亮着,像一只警惕的眼睛。陆远推开门时,消毒水味混着父亲陆元阳的怒气压得他喘不过气。
“去哪了?” 陆元阳背对着他,手里的钢笔在处方笺上戳出破洞,“课不上,家不回,跟那些渔花子混在一起很有意思?”
“小海要出海了,我去送送他。”
陆远把书包甩在沙发上,帆布带擦过茶几,碰倒了父亲的茶杯。
“出海?” 陆元阳猛地转身,白大褂下摆扫过药柜,玻璃门嗡嗡作响,“他出海关你什么事?你是要跟着跳海,还是想把他那身穷酸气染到自己身上?”
陆远盯着父亲的眼睛,反驳道:“他们不是渔花子!他们是朋友。”
“够了!” 陆元阳猛地拍桌,药瓶在抽屉里叮当作响,“从明天起,不准再去码头,不准再跟陈岸他们来往!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点像个要考协和的学生?”
陆远一声不吭,静静地站着,但气氛却异常的压抑。
他想起陈岸在码头攥着照片的手,想起沈星辰信里说的 “市里路灯很亮”,突然觉得父亲的白大褂像一道墙,把他和琴岛的一切隔开。
“我就要跟他们玩。”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固执。
陆元阳愣住了,随即抓起桌上的钢笔砸过来。
笔尖擦着陆远耳边飞过,扎进身后的门板,墨水在白墙上划出一道黑色的痕。
“滚!”
陆元阳指着门,胸口剧烈起伏,“滚去你的‘渔花子朋友们’那里,滚去跟他们一起烂在渔村里!”
陆远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卫生所。
夜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摸了摸口袋里还没有寄出的信,想起陈岸在旅馆里攥紧拳头的样子,突然觉得父亲的咆哮和县城的汽笛声一样,都在催他离开。
他没有回家,而是朝着防波堤走去。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被拉长的弦,一端系着卫生所的白炽灯,一端系着县城旅馆里陈岸那张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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