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岛黄昏将防波堤染成沉铁色时，陈岸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钉进礁石的锚。
他坐在最边缘的石阶上，海浪每一次拍打都让石面震颤，如同他胸腔里反复擂鼓的心跳。
掌心攥着的两样东西早己失去温度。
那张生日合照的边角被磨得毛糙，沈星辰的笑容在暮色中泛着苍白，顾屿微侧的肩膀几乎要压进她的轮廓里；而信纸的褶皱里还夹着海风带来的盐粒，沈星辰娟秀的字迹在渐暗的光线下模糊成一片水渍。
“还在看？” 陆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海雾的潮湿。
他手里捏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邮票边角被指甲掐出了痕。
走到陈岸身边坐下时，他瞥见照片上那道暗红的血渍。
那是陈岸砸缆桩时溅上的，如今像朵永不凋谢的恶花，开在沈星辰的笑脸旁边。
陈岸没回头，指节将照片攥得发出细碎的呻吟。
远处的货轮拉响归航的汽笛，声音拖得很长，像谁在海天交界处呜咽。
“信没写？”陆远叹了口气，把自己的信封放在石缝里，“我写了三页。”
海风掀起陈岸额前的碎发，露出他青黑的眼眶。
他想起陆远昨天在码头吼出的“我们太弱了”，那声音此刻混着浪声灌进耳朵，刺得耳膜发疼。
“写了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礁石。
“骂她没良心，”陆远扯了扯嘴角，镜片在暮色中闪过一道光，“也说让她等着。还说了林小海的事，说我们都在拼……”
他的声音低下去，“总得让她知道，琴岛还有人记着她。”
陈岸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顾屿熨帖的白衬衫上，那道柔和的光晕此刻像把淬毒的刀。
他想起沈星辰信里提到顾屿时那句“人很好，对我很照顾…”，胸腔里突然涌起一股浓浓的酸味。
“岸哥！远哥！”
林小海的声音带着海风的爽朗，却在靠近时打了个颤。
他拉着周晓的手，女孩的眼眶红肿未消，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努力扬起笑脸，把脸颊贴在林小海的胳膊上。
“出海的日子定了。”林小海晃了晃手里的纸条，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县城公司说明天办手续，领安家费。”
周晓抢过话头，声音带着雀跃的颤抖：“不是马上走！他说船期还有半个月，能在家待几天！”
她看向陈岸和陆远，眼里闪着恳求的光，“明天咱一起去县城吧？就当……就当送送他。”
林小海松开周晓的手，走到陈岸面前，拍了拍他肩膀。
这个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却让陈岸攥着照片的手松了松。
“岸哥，”他声音低沉，“陪兄弟走一趟？”
陈岸抬起头，看见林小海眼底深处的沉重，那是即将被大海吞噬的恐惧，也是对故土最后的眷恋。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林小海把第一网捕到的小银鱼全塞给他的样子，突然觉得掌心的照片和信纸不再那么灼人。
“好。”他把照片和信塞进裤兜，站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哒”声，“明天陪你去。”
陆远立刻接话，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傲：“去！去办完手续还要回来上课。”
西人站在堤岸上，海风吹乱了周晓的马尾辫。
林小海和周晓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陈岸和陆远并肩站着，看着远处灯塔亮起第一束光。
这一刻，沈星辰的照片、顾屿的存在、考大学的压力，都被兄弟间的承诺暂时推开。
林小海和周晓离开时，背影在暮色里缩成两个小点，像两片即将被潮水带走的叶子。
周晓回头喊了句“明天见”，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让陈岸的心脏猛地一缩。
陈岸的书桌是用修理厂废弃的老船木搭的，放在家里二楼的窗前，抬头就能看见大海。
台灯的光嗡嗡作响，照亮摊开的信纸，旁边是磨得发亮的钢笔和那个永远空着的信封。
照片被他压在桌面上的玻璃板下面，沈星辰的笑容透过玻璃，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海水。
他拿起笔，墨水在笔尖凝聚成珠，却迟迟落不下去。
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沈星辰在渡船上挥手时，海风把她的发梢吹成小旗子；照片上顾屿侧头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像琴岛八月的晚霞；陆远在码头吼出“我们太弱了”时，拳头砸在空气中的闷响；还有林小海拿到体检报告时，强装轻松的嘴角。
写什么呢？写“我想你”？
这三个字在顾屿递来的炭笔、校长办公室的警告、县城公司的合同面前，显得那么苍白。
写“别靠近顾屿”？
他有什么立场？
写“我在拼命读书”？
可医科大的录取线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钢笔突然从指尖滑落，在信纸上砸出一个墨点。
陈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缝间全是海盐的味道。
他想起沈星辰信里写“县城的路灯很亮”，突然觉得琴岛的月光太过昏暗，照不亮她现在的世界。
“太慢了……”他喃喃自语，目光落在墙上贴着的医科大录取线图表上，红色的数字在灯光下跳动，像嘲笑他的野心，“考大学太慢了……”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海面黑得像块吸光的绒布，只有灯塔的光固执地扫过，每一次闪烁都让他心脏抽痛。
海浪声在深夜里变得低沉而暴戾，像巨兽的呼吸，怂恿着他心底被压抑的念头。
那个念头从看到照片那时起就潜伏着，被林小海的告别、陆远的信、空白的信纸反复浇灌，此刻终于冲破理性的堤坝：“等不及了……不能再等了。”
“考上大学又怎样？顾屿现在就在她身边，给她买画具，帮她抄笔记，在她被欺负时挡在前面……”
“力量？我需要现在就有的力量！”
他猛地站起身，撞翻了椅子。
窗外的海风卷着咸腥味打在脸上，苦涩。
他看向桌上林小海给的渡船票，那是明天去县城的早班船，票根上印着“通往外界”的字样。
“县城……”他看着玻璃板下沈星辰的照片，用指腹擦过沈星辰的笑脸，声音轻得像梦呓，“从县城去市里，是不是很快？”
钢笔还躺在信纸上，墨点己经晕开。
窗外的海面在黑暗中翻涌，灯塔的光徒劳地切割着夜幕，却照不见陈岸眼底逐渐清晰的疯狂。
他没有再看那张空白的信纸，只是抓起船票，塞进了胸口的口袋。
那里，照片和信笺还残留着体温，与他狂跳的心脏一起，在寂静的深夜里，酝酿着一场未落笔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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