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岛的十月总是被一层湿冷的海雾包裹。
防波堤的礁石上布满墨绿色的苔藓,海浪拍打着堤岸,溅起的水花混着咸腥的风,扑在陈岸和陆远的脸上。
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被海水浸泡得发皱的帆布,沉甸甸地压在海平面上。
陈岸蹲在堤边,手里捏着边角磨圆的《解剖学图谱》,书页被海风翻得哗啦作响。
他眉头紧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盯着远处停泊的破旧渔船,那是林小海家世代赖以生存的家伙什,如今船身布满补丁,像一件被岁月啃噬得只剩骨架的旧衣。
陆远靠在堤墙上,脚边散落着三个空啤酒罐,铝皮在灰暗中泛着冷光。
他刚把一颗石子狠狠砸进海里,石子划破水面,惊起几只低空盘旋的海鸟。
“凭什么?!”他突然低吼,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凭什么小海就得去卖命!凭什么我们就只能看着!”
他的父亲是镇上唯一的医生,家里永远不缺罐头和干净的衬衫,但此刻他脸上的挫败感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
陈岸沉默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防波堤的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着一种沉闷的呜咽,像谁在暗处无声地哭泣。
“陈岸,陆远!” 周晓的声音从身后跌跌撞撞地传来,带着潮水般的哭腔。
她跑得太急,马尾辫散了一半,几缕湿发粘在汗津津的脸颊上,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
她冲到两人面前,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苔藓上,陈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小海他…小海他…”周晓的嘴唇哆嗦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防波堤粗糙的水泥地上,“他刚才对我说…‘周晓,忘了我吧。以后…我们别再联系了。’ 他说…这是为我好!”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生生撕裂的绝望,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
林小海那句“永别”般的话语,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鱼刀,精准地捅进了少女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陈岸和陆远瞬间脸色剧变。
陆远猛地踢开脚边的啤酒罐,金属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把拉起周晓,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说什么?!这个混蛋在哪儿?!”
陈岸的眼神锐利如刀,他望向码头的方向,那里停泊着即将远航的远洋货轮,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走!去找他!问清楚!”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三人转身时,海风卷起他们的衣角,仿佛要将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一并卷入深海。
远洋渔业公司的招工点设在码头尽头,一栋低矮的红砖房,墙面上刷着褪色的标语:“出海致富,造福全家”。
林小海就站在房子旁边,低头整理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里面除了几件打补丁的衣服,还有一本卷边的《航海日志》,那是他曾经梦想考上海运学院时买的。
他的背影单薄而决绝,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露出后颈上晒出的深色痕迹。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林小海!”陆远率先冲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他狠狠扳过来,“你他妈混蛋!你跟周晓说什么屁话?!什么叫‘别再联系’?!”
林小海猛地甩开陆远的手,力道大得让陆远踉跄了一步。
他抬起头,往日里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脸,此刻布满红血丝,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麻木。
他刻意避开周晓泪眼婆娑的目光,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要走了,五年,甚至更久。海上漂着,生死难料。周晓…她有她的路,我不能耽误她。”
“耽误?”陈岸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用一句‘为你好’就把所有人推开?你以为这是担当?这是懦弱!”
他指向不远处林小海家的渔船,“你以为签了那卖身契,拿了那点安家费,就扛起一切了?你这是把自己的理想卖了!”
林小海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伤口。
他突然抬起头,眼中燃起悲愤的火焰,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不然呢?!岸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爸的船废了!我妈的药不能停!钱!钱从天上掉下来吗?!”
他的目光扫过陆远和陈岸,带着一种底层少年特有的绝望,“远哥有条件!岸哥有毅力!你们都可以拼!我拿什么拼?!我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可卖的?!”
海浪拍打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像沉闷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晓再也忍不住,冲上来捶打着林小海的胸膛,眼泪糊了满脸:“我不要你耽误!我只要你活着回来!林小海!你这个胆小鬼!你连跟我一起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吗?!”
她的拳头落在林小海的胸口,却轻得像一片羽毛。
林小海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脸上交织着痛苦和固执,却始终没有抬手去碰她。
陆远气得想动手,却被陈岸死死拉住,两人在海风中僵持着,空气中弥漫着咸涩的泪水和压抑的怒火。
海风呜咽着穿过码头的铁架,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赢家的争吵,现实的重压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西个少年紧紧困住,让他们在绝望和无助中互相撕扯,却又彼此心疼。
就在冲突陷入僵局,周晓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时,一个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从码头入口处驶来,车铃叮铃作响。
他眯着眼扫视着岸边的人群,最后将目光落在陈岸身上,扬声道:“陈岸!有你的信!市里寄来的!”
这声呼喊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现场的混乱。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陈岸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市里?
除了沈星辰,还能有谁从省城给他写信?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陆远却是呆立原地,镜片后的双眼中满是失落。
邮差将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信封上的邮票还带着油墨的清香,寄件人地址赫然写着江海市七中,而寄件人的名字,正是那让他魂牵梦绕的三个字:沈星辰。
陆远和周晓也立刻围了上来,周晓甚至忘记了哭泣,眼睛紧紧盯着那封信。
陆远只是远远的看着,他的双手却在裤袋中攥紧了拳头。
为什么星辰的信不是寄给我的?
就连沉浸在痛苦中的林小海,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目光落在陈岸手中的信封上。
海风吹得信封边缘哗哗作响,陈岸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撕开了封口。
里面滑出两样东西:一张折叠的信纸,和一张彩色照片。
他先拿起了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间装饰着彩带和气球的教室,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欢迎沈星辰同学加入高三西班大家庭”的字样。
沈星辰站在人群中间,穿着干净的校服,脸上带着浅浅的、有些拘谨但无比真实的笑意,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光芒。
这笑容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陈岸心底灰暗的角落,让他胸口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锁定在沈星辰身边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气质出众的男生,穿着熨帖的白衬衫,笑容温和,正微微侧头看向镜头。
他的站位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亲密。
他的手臂,几乎是贴着沈星辰的手臂外侧,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而他看向镜头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陈岸无比陌生的、属于城市少年的从容和……占有欲。
“顾屿……”陈岸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看到沈星辰信里提到几次的这个同学,看到她描述的、那个在美术教室递给她炭笔的男生。
可他从未想过,照片上的他们,会是如此靠近的姿态。
陆远终于也忍不住凑过来看照片,当他看到顾屿的位置时,眉头瞬间皱紧:“这小子是谁?离星辰这么近?”
周晓也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喃喃道:“星辰……她好像……过得不一样了。”
林小海默默地看着照片,又看了看陈岸和陆远都骤然变得苍白的脸,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海风再次吹过,这一次,带着一种更加冰冷的寒意,仿佛要将防波堤上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也一并卷走。
陈岸的手指捏着照片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照片上的笑脸在他眼中逐渐模糊,只剩下顾屿那个靠近的身影,像一根尖锐的鱼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陆远也变得沉默寡言,没有一声告别便朝着卫生所方向而去。
远方的信带来了沈星辰的消息,却也掀起了一场新的风暴,将原本就陷入绝望的少年们,再次卷入更汹涌的情感漩涡。
破碎的帆还在码头边摇晃,而远方的信,却在琴岛的上空,投下了一道漫长而冰冷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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