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闹钟还未响起，沈星辰就被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
她蜷缩在地铺角落，后背的伤口在阴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一条蛰伏的蛇，偶尔吐出信子舔舐着结痂的皮肤。
隔壁房间传来大伯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锅与灶台碰撞的脆响。
那声音太陌生了，陌生到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睡过了头，误闯入某个平行时空。
她攥紧了口袋里的贝壳吊坠，冰凉的触感让神经稍稍安定。
陈岸说过，贝壳里装着琴岛的潮水声，可此刻她只听见大伯母哼着跑调的歌谣，歌词里混着“鸡蛋”“营养”之类的字眼，甜得发腻，像撒在馊饭上的糖霜。
“星辰快起来，吃早饭了！”大伯母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隔断，带着一种过分用力的热络，“特意给你煮的土鸡蛋，剥了壳浸在蜂蜜水里，补身子！”
沈星辰撑起身子，看见大伯母端着一碗黄澄澄的东西走进来，碗沿还沾着未擦净的蛋液。
碗里躺着两只圆滚滚的鸡蛋，蛋清在蜂蜜水中泛着油光。
堂姐们站在母亲身后，往日里总是挂着冷笑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
沈美手里捏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穿这件吧，”她把校服递过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昨天刚洗的，干净。”
沈星辰没有接。
这家人的善意总是会让她带着伤痕，像被海水泡过的麻绳，看似坚韧，内里早己腐朽。
沈志明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晃着毛巾，脸上堆着比朝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哎哟，我们星辰醒啦？快，坐下吃饭！今天……大伯母给你煎了火腿，配着牛奶，好好补补！”
他特意加重了“大伯母”两个字，仿佛在提醒彼此这场戏的台词。
餐桌上的早餐确实丰盛得诡异：煎得焦黑的火腿、盒装的纯牛奶、还有一碟切好的苹果。
苹果皮被削得极薄，卷成螺旋状。
沈星辰坐下时，听见沈美在身后轻轻嗤了一声，很快又被大伯母的咳嗽声压下去。
她机械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蜂蜜水送进嘴里。
甜味太过浓烈，像一把钝刀刮过喉咙，留下黏腻的不适感。
沈志明坐在对面，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学习累不累？要是钱不够用，跟大伯说，别委屈自己。”
他的语气温柔，可眼睛却瞟向她放在桌下的手。
似乎那只手正紧紧攥着李干事给的卡片。
“知道了。”沈星辰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鸡蛋。
蛋白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她手臂上正在愈合的伤口。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就像大伯母脸上的笑容，像沈美递过来的“干净”校服，像这顿突如其来的“丰盛”早餐。
他们在用糖衣包裹着恐惧，用虚假的关怀掩盖对权力的忌惮。
而她选择沉默接受，像接受一场必须忍耐的暴雨。
只要低下头，不去看闪电，不去听雷鸣，就能勉强撑到雨停。
“快点吃，别迟到了。”
大伯母又往她碗里塞了一片火腿，“今天天气凉，多穿点。”
沈星辰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吞咽的速度。胃里一阵阵抽搐，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这顿充满表演意味的早餐。
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被虚伪填满的空间，逃到那个能让她稍微喘口气的地方去。
走出单元楼的瞬间，清晨的凉风像一双温柔的手，拂去了沈星辰脸上的僵硬。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隔壁早点摊的油条香，混杂着梧桐叶的清苦气息，比大伯家那股甜腻的虚假味道好闻得多。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袋，李干事的卡片还在，边角被磨得有些毛躁，像她此刻的心情。
另一个口袋里，贝壳吊坠轻轻碰撞着，发出细微的声响，像远方传来的潮声。
她低着头，沿着熟悉的路线走向学校。
走进教学楼，走廊里比往常更安静。沈星辰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高三（西）班的教室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传来往日的喧闹，反而透着一种奇怪的、屏住呼吸的寂静。
她的心猛地一紧，以为又是什么新的恶作剧在等着她。
也许是课本被扔进垃圾桶，也许是画具被折断在桌上。
她推开门，瞬间愣住了。
教室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只留下中间的缝隙透进微光。
窗户和黑板边缘挂着彩色的拉花，粉的、蓝的、黄的，像一道道彩虹悬在空中。
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大大的轮船和星星，轮船的帆上写着“欢迎”，星星的光晕里缀着她的名字。
最醒目的是中间那行大字：“欢迎沈星辰同学加入高三西班大家庭！”
字的周围点缀着用粉笔画的小太阳和海浪，笔触稚嫩，却透着一股认真的暖意。
讲台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彩色的气球，有几个己经瘪了，却依然顽强地靠在墙角。
“沈星辰！” 突然，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呼喊声。
原本躲在桌子底下、窗帘后面的同学们猛地站起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同桌李芳站在最前面，手里挥舞着一条彩带，眼睛笑得像月牙：“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新班级！”
沈星辰彻底僵在原地，书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看着眼前跳跃的烛光，看着同学们真诚的笑脸，看着黑板上那艘载着希望的轮船，大脑一片空白。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猛地炸开，像荧光海夜里突然绽放的蓝眼泪，瞬间淹没了所有的防备。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滚烫地划过脸颊。
她想抬手擦掉，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
不是悲伤的泪，不是委屈的泪，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暖意冲击得不知所措的泪。
多久了？多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了？
自从母亲离开，自从来到大伯家，她像一颗被海浪冲到陌生沙滩的贝壳，浑身沾满了砂砾和咸涩，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愿意捡起，愿意擦拭。
“沈星辰，”顾屿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盒纸巾，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吓到了吧？我们班第一次转来新同学，想着给你办个欢迎仪式。”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湖，“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沈星辰心里那扇久未开启的门。
她看着顾屿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身后同学们期待的目光，看着讲台上跳动的烛火，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她只能用力点头，任由泪水模糊视线。
“许个愿吧！”有人喊道。
沈星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琴岛咸腥的海风，母亲温柔的笑脸，陈岸在防波堤上坚毅的背影，陆远在礁石上追赶的身影，还有大伯家冰冷的地铺，沈美恶意的推搡，手臂上狰狞的伤口……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模糊了，只剩下眼前这片温暖的烛光，和顾屿温和的面容。
她在心里默默许愿：“愿……还能有光。”
愿这光不是糖衣包裹的虚假，不是转瞬即逝的烛火，而是能真正照亮她灰暗世界的、长久的温暖。
她睁开眼，吹灭了小型蛋糕上的蜡烛。
教室里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有人打开了灯，温暖的光线洒满整个教室。
顾屿拿起刀，小心翼翼地切分蛋糕，将最大的一块递给她：“尝尝看，班长妈妈做的，很好吃。”
沈星辰接过蛋糕，指尖触碰到瓷盘的温热。
她看着盘子里精致的奶油花纹，又看看同学们围过来的笑脸，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甜味在舌尖化开，这一次，不再是腻人的虚假，而是带着真诚的暖意。
虽然她依然不太习惯主动开口说话，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久违的、带着羞怯的笑意。
这一刻，她不再是角落里那个被遗忘的影子，而是被祝福的、属于这个“大家庭”的一员。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蛋糕很快被分完，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回到座位，却依然时不时地朝沈星辰这边看过来，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和亲近。
李芳凑过来，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的趣事，说到开心处，还不忘拍拍她的肩膀：“我们既然是同桌，有什么事就找我，我罩你！”
沈星辰看着李芳真诚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心里那块冰封的角落，似乎真的开始融化了。
顾屿站在讲台上收拾着蜡烛和盘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回头看向沈星辰，目光相遇时，他温和地笑了笑，然后举起手里的一个单反相机：“这么开心的时刻，我们拍张照留念吧？大家一起！”
“好啊好啊！”同学们立刻响应，簇拥着沈星辰走到黑板前。
黑板上的“欢迎沈星辰”几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旁边的轮船和星星仿佛也在微笑。
负责拍照的同学站在讲台上，举着相机指挥着：“大家靠近一点！笑一笑！沈星辰，看镜头！”
沈星辰被同学们围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能感受到周围传来的温度，那是属于青春的、鲜活的温度，让她有些紧张，又有些贪恋。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镜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再靠近一点！”拍照的同学喊道。
就在这时，站在她右侧的顾屿非常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她身边靠近了一步。
他的手臂轻轻贴到了沈星辰的手臂外侧，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那温度并不灼热，却像一缕阳光，温和地熨贴着她冰凉的皮肤。
沈星辰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跳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看到顾屿近在咫尺的侧脸。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带着轻松温暖的笑意，阳光在他发梢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人感到安心。
“咔嚓！” 快门声响起，镜头定格下这一刻。
沈星辰能感觉到顾屿手臂的温度还停留在她的皮肤上，像一个温柔的烙印。
她微微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
照片里的她，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挂着一丝羞怯的笑意，而身旁的顾屿，正侧着头，看向镜头，笑容温暖而明亮。
欢迎仪式结束后，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开始准备上课。
教室里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却又有些不一样了。
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善意和接纳，甚至有人主动过来问她借笔记，跟她讨论题目。
沈星辰坐在座位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轻声对周围的同学说了句：“谢谢……谢谢大家。”
“大家”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顾屿走过来，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对她说：“照片我洗出来给你。”
他没有过多停留，也没有追问她的感受，只是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
沈星辰看着他的背影，又摸了摸口袋里的贝壳吊坠。
贝壳依然冰凉，却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刚才感受到的温度。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课桌上，照亮了课本上的一行字。
她知道，大伯家的虚假关怀或许还会继续，生活的苦难也并未完全过去。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被同学们的善意和顾屿的温暖包围的教室里，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光。
这光，或许还很微弱，或许还很短暂，但它己经照亮了她灰暗世界的一角，让她相信，也许真的可以走出阴霾，迎来属于自己的晴天。
而那个在镜头前轻轻靠近的身影，像一道温柔的光，定格在她的脑海里，也照亮着她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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