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课的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画架上投下细长的金边。
沈星辰捏着铅笔的手指发颤,笔芯在素描纸上划出断断续续的线。
她没有油画颜料,甚至连一块像样的橡皮都没有,只能用最廉价的HB铅笔,在练习本的背面勾勒记忆里的海。
顾屿的影子在画架旁停住时,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但他只是将一盒削好的炭笔轻轻放在桌角,石墨的灰黑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这个画海浪质感更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画纸上的线条。
她低声道了谢,指尖触到炭笔杆上的温度,那是被人手捂热的暖意。
自从上周后背受伤后,这样的"恰好"就成了日常:她下楼梯时,他的手总会"恰好"扶在栏杆旁;午餐时,她的桌上总会多一盒温热的牛奶,附一张"买多了"的便签;连数学课听不懂的函数图像,第二天都会在文具盒里看到他整理的笔记,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最初那些尖锐的抗拒像退潮的海,慢慢露出的滩涂。
她依旧很少说话,可当顾屿把笔记推过来时,她会多停留三秒去看那些用不同颜色标注的重点;当他在课间坐在她旁边看书时,她不再刻意往角落缩。
那些小心翼翼的善意像琴岛清晨的雾,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她僵硬的生活。
铅笔在纸上画出一道浪峰,却在顶端断了芯。
她盯着那道突兀的裂痕,突然想起陈岸送她的玻璃珠,每一颗里都封着完整的贝壳。
顾屿不知何时递来一块橡皮,上面还留着他惯用的柠檬味。
"这里的浪头可以再扬高些。"他指着画纸右下角,"像琴岛七月的大潮。"
她猛地抬头看他。
阳光正照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笑了笑,指尖在画纸上点出几个小点,"渔民说,大潮来时,浪花会卷着荧光藻,像碎掉的星星。"
他的手指停在她画的礁石处,那里有她偷偷描的月贝形状。
这一刻的安宁像偷来的时光。
教室里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她忘了大伯家逼仄的客厅,忘了沈美尖利的嘲笑,甚至忘了后背隐隐的疼。
当最后一缕阳光爬上画纸边缘时,她下意识地抬手别头发,碎发蹭过耳廓,痒得她微微眯起眼。
顾屿的呼吸忽然顿住。
她完成最后一笔时,夕阳正把她的侧脸染成蜜柑色。
下颌线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金粉,像落了层海雾。
她放下铅笔的动作很轻,指尖在空气中悬了一瞬,才慢慢收拢成拳。
那种专注后松弛下来的神情,像被潮水打磨过的贝壳,坚硬外壳下透着温润的光。
"星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她茫然地抬头,眼里还残留着画海时的水汽。
"你比画上的海,还要漂亮。"
这句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所有平静。
沈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铅笔从指间滑落,在画纸上砸出深色的点。
她突然想起刚来大伯家的第一周,沈美曾举着她的素描本假意惊叹:"画得真好呀!"却在下一秒当着她面撕成两半,"可惜渔村的破烂配不上我们家的墙。"
碎纸飘进垃圾桶时,大伯母正在旁边削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像道无声的绞索。
"你说谎。"她的声音在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画纸边缘,那里还留着被沈美撕过的锯齿状裂痕,"你们夸完人……总是要撕掉点什么。"
"我没有......"顾屿想上前一步,却看见她猛地后退,后背撞在画架上。
画架摇晃起来,她那张画着海的纸飘然落地。
纸上的浪峰正好摔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她盯着顾屿伸过来的手,那只总是递来温暖的手,此刻却像大伯家生锈的门把,碰一下就会沾染上铁锈。
"别碰我。"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上来,"你们城里人......就是喜欢看我们这样的人出丑......"
顾屿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像受惊的小兽般竖起的尖刺,突然明白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终究还是触到了她最深的伤口。
阳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里藏着他无法触及的过往。
那些他以为能用温柔抚平的褶皱,原来早己在她心里结成了痂。
"我不是......"他想解释,却发现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
沈星辰己经抓起书包,画具散落了一地她也没顾上捡。
她冲出教室的瞬间,正撞上抱着作业本的课代表,纸张撒了一地。
她没有道歉,只是拼命往前跑,后背的伤口因剧烈动作而抽痛,却远不及心口的恐慌。
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靠在墙角喘息,听见顾屿追出来的脚步声。
那个总是安静跟在她身后的身影,此刻却让她只想躲进最深的阴影里。
她想起陈岸说过的"根",可她的根早己在泥土里腐烂,只剩下漂浮的浮萍。
顾屿在三步外停下,手里还捏着她掉落的炭笔。
笔杆上的柠檬味被风吹散,混进走廊消毒水的味道。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我不该......"
"你没错。"她打断他,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是我自己有问题。"
这句话让两人都沉默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走廊的瓷砖上,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沈星辰看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蜷缩着,像极了在大伯家客厅里过夜的无数个夜晚。
"我先回去了。"她低声说,转身时故意避开他的目光。
顾屿没有再追。
他看着她走进楼梯间,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手里的炭笔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可那温度正在迅速冷却。
他想起她画的海,想起那些被她刻意画得破碎的浪峰,突然明白那道裂痕从来不在画纸上,而在她心里。
楼梯间的灯忽明忽暗,沈星辰摸着黑往下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后背的疼和心口的疼交织在一起。
她摸进书包里最深的角落,指尖触到油纸包粗糙的纹理,那是陈岸给的,她一首没敢打开的东西。
现在她突然想撕开它,看看里面是不是也藏着一句会灼伤她的话。
夜风从楼道窗户灌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尾气味道。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蹲下身。
书包里掉出顾屿给的笔记,纸张边缘被她捏得发皱。
那些用不同颜色标注的重点,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道微光,却照不亮她心里突然裂开的深渊。
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预备铃声,悠长而沉闷。
她抱紧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两个人,一个隔着茫茫大海,一个刚刚被她推开。
而那道因为一句赞美而裂开的伤口,正在夜色里悄悄渗出血珠,像琴岛月贝珠里永远藏着的、半片未沉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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