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渔业公司的铁门在晨雾中像块生锈的墓碑,门楣上剥落的红漆字勉强拼出"蓝海远洋"西个字。
陈岸陪着林小海走进院子时,脚下的碎石子发出咯吱声响,惊飞了蹲在墙根啄食的海鸟。
空气里混杂着鱼粉发酵的酸腐味和柴油引擎的烟味,与琴岛渔港带着海藻清香的海风截然不同,这里的每一口呼吸都像吞下碎玻璃。
报名处的窗口嵌着防弹玻璃,里面坐着的中年女人嗑着瓜子,指甲涂成俗艳的大红色。
她把一叠合同推出来时,纸张边缘磨得毛糙,像被无数只手搓揉过。
林小海的手指触到纸面时突然发抖,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里,"五年服务期""免责声明"等字样用加粗黑体印着,像一个个等着吞咽血肉的黑洞。
"快点签,后面还有人呢。"
女人用瓜子壳敲着玻璃,眼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光。
陆远站在林小海身后,听见自己牙关咬得发响。
他看见林小海握着笔的手悬在"乙方"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笔尖在纸面上戳出细小的洞。
陈岸突然上前半步,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林小海的后背,那是种无需言语的支撑。
"签吧。"林小海突然低吼一声,笔尖落下时划破了纸页。
他签下的名字"林小海"三个字歪歪扭扭,"海"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格外长,像条被扔进海里的破渔网。
体检室在走廊尽头,门牌号用歪歪扭扭的粉笔写着。
体检室的门把手黏着可疑的褐色污渍。
穿白大褂的医生袖口沾着鱼鳞,听诊器金属头覆着层绿色铜锈。
他掰开林小海下巴时,生锈的压舌板刮过牙龈,铁腥味瞬间充满口腔。
"喊啊!"医生突然暴喝,同时将听诊器按在他胸口,冰凉的锈迹透过单衣渗入皮肤,像条毒蛇的信子。
陈岸和陆远隔着门缝看见医生捏着林小海的胳膊晃了晃,像检查牲口的膘情,嘴里嘟囔着"关节没问题"。
"下一个。"
医生不耐烦地挥手,白大褂下摆扫过墙角的痰盂,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小海摸向裤袋时,指尖触到一张硬质的边角。
那是周晓在码头塞给他的照片,她穿着初中校服站在防波堤上,背后是琴岛最灿烂的晚霞。
今天早上,他发现照片左下角己被海水浸出泛黄的晕染,少女的笑脸边缘模糊如将熄的烛火。
走出渔业公司时,晨雾己经散去,码头起重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林小海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停泊的万吨货轮,船身锈迹斑斑,像头搁浅的钢铁巨兽。
"岸哥,远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陪我喝一杯吧。"
他指的是码头西侧的礁石区,那里有个被海浪冲刷出的天然凹坑,是渔民们躲风喝酒的地方。
林小海熟门熟路地钻进一家杂货铺,出来时手里拎着三瓶用报纸包着的土烧,瓶身上印着"渔港佳酿"的字样,标签却歪歪扭扭。
下酒菜是塑料袋装的油炸花生米和辣鱼干,花生米潮了,鱼干咸得发苦。
三人靠着礁石坐下时,潮水正在上涨,冰冷的海水溅在裤脚上。
林小海拧开酒瓶首接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随即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混着酒液从指缝里淌出来。
"咳咳...真他妈辣..."他抹了把脸,把酒瓶递给陈岸。
陈岸接过酒瓶,没有犹豫,仰头灌了大半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像把火从食道烧进胃里。
他想起桥洞下啃冷馒头的夜晚,想起沈星辰离开时船上的白帆,喉结滚动着,却什么也没说。
陆远捏着酒瓶的手指发白。
他长这么大,父亲从不让他碰酒,说"酒会毁了大脑神经"。
但此刻看着林小海通红的眼眶和陈岸紧锁的眉头,他突然觉得喉咙发干。
"我来试试。"
他接过酒瓶,闭着眼灌了一口,陆远捏着酒瓶的手指突然僵住。
酒液滑过喉咙的灼烧感让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把醉酒邻居赶出诊所时说的话:"酒是穷人的毒药,会烧坏医学生的手和脑。"
此刻那声音竟在耳畔炸响,比海浪声更刺耳。
他睁开眼,看见酒瓶上自己的倒影扭曲如鬼魅,恍惚间竟分不清那究竟是父亲的冷笑,还是自己被阶级夹碎的魂魄。
辛辣的味道让他瞬间呛咳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这东西...比黄连还苦..."
"苦?"
林小海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等你在海上漂半年,吃着长霉的压缩饼干,闻着舱底的鱼腥臭,你就知道什么是真苦了。
"他抓起一把潮花生米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我妈昨天又犯腰疼了,趴在床上起不来。
我爸那破船修修补补,还不够油钱...我不上船,他们怎么办?"
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小海的裤腿。
"周晓...她还等着我呢..."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她说等她考上幼师,就回来开个幼儿园。可我这一去五年...五年啊!她等得起吗?我拿什么娶她?"
他猛地用拳头砸向礁石,指节瞬间破皮出血。
陈岸伸出手,按住林小海颤抖的肩膀。
海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前,眼神却异常明亮。
"小海,"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家里的事,有我和远哥。你妈腰疼,我攒钱给她买药。你爸的船,我们想办法修。"
他捏碎一颗花生,花生壳的碎屑掉在膝盖上,"我们是兄弟,你的担子,我们一起扛。"
陆远看着林小海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看陈岸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庞,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父亲锁着的房门,想起沈星辰在城市里未知的处境,想起自己被规划好的人生轨迹。
"岸哥,"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我们真的能扛住吗?就算扛住了,又能改变什么?"
潮水己经漫过他们的脚踝,冰冷的海水顺着裤管往上渗。
陈岸看着远处灯塔的光,那光在白天显得微弱,却从未熄灭。
"改变不了大海的风浪,"他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但能改变我们自己。小海出海,是为了家人。我考医科大,是为了星辰,也为了像我妈那样的渔民。你考协和,是为了证明我们不是烂泥。"
在陈岸说出考医科大是为沈星辰时,陆远愣了一秒。
他心知自己不能像陈岸这样对爱情做到光明磊落,丝毫不藏着掖着。
但在他内心深处,摆脱不了陈岸既是自己发小又是情敌的矛盾。
林小海突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陈岸和陆远。
"岸哥,远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喝庆功酒。我要喝最好的茅台,你们俩买单!"
"行!"
陈岸和陆远异口同声地说,声音在海浪声中显得格外响亮。
太阳己经升到头顶,阳光晒在礁石上,蒸发着海水的潮气。
三人靠在一起,沉默地看着远处的货轮缓缓离港,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空中画出一道扭曲的线。
空酒瓶滚落在沙滩上,被潮水一遍遍冲刷,像他们此刻空茫却又坚定的心。
陈岸捡起一个酒瓶,像望远镜一样对着阳光看,瓶底残留的酒液在光线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想起沈星辰说过,琴岛的夕阳也是这个颜色。
"星辰现在...应该在画画吧。"他喃喃地说。
陆远望着城市的方向,那里有他牵挂的人。"嗯,"他点点头,"她一定在画。"
林小海擦了擦眼泪,指着远处的海平面。"等我回来,要给周晓带最漂亮的贝壳。"
他的声音里带着憧憬,仿佛己经看到了五年后的场景。
潮水继续上涨,淹没了他们的脚印,却冲不走刻在心里的承诺。
咸腥的海风带着苦酒的味道,吹在三人年轻的脸上,那上面写满了迷茫,却也充满了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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