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塑料窗帘的破洞,沈星辰数着碗里的米粒,听见母亲补渔网的梭子在木板上敲出哒、哒的声响。
“今天码头来了批新网。”
母亲突然开口,声音比渔网还干涩,“尼龙的,不用天天补。”
星辰抬头,看见母亲的手指上缠着胶布,中指关节肿得像颗核桃。
那双手曾经能织出琴岛最漂亮的渔网,现在却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我明天去帮周婶看店。”星辰把碗里的咸鱼夹到母亲碗里“一天能挣十五块。”
母亲的手顿了一下,梭子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的时候,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搁浅的船骸。
星辰突然发现母亲的白发又多了一片,藏在左耳后,像渔网上漏补的破洞。
“你只管念书。”母亲把梭子攥得太紧,指节发白,“妈还供得起。”
可装米的铁皮罐就挂在灶台边,星辰放学回来时看见里面只剩薄薄一层。
父亲出海前留下的那张存折,余额早就在三年前的冬天变成了零。
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
星辰收拾碗筷时,听见母亲对着墙上的渔港照片轻声说了句什么。
照片里的父亲站在船舷边挥手,笑容被海风吹得模糊不清。
那个台风天之后,琴岛多了三十七个这样的相框,每个都蒙着层擦不掉的盐渍。
水龙头里的水带着铁锈味。
星辰洗碗时,周晓的声音突然从后院传来:“星辰!看我搞到什么好东西!”
闺蜜趴在矮墙上晃着两张纸片,马尾辫上别着新买的草莓发卡。
星辰甩着手上的水珠跑出去,周晓己经灵巧地翻过墙头,运动鞋在泥地上留下两个清晰的脚印。
“船票!”周晓献宝似的展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下周三的夜航船,是你的生日,我们一起去青螺岛看荧光海!我表哥在航运公司打工,特意留的!”
星辰接过船票。
油墨印着的日期旁边画着个小星星,和周晓初中时传纸条的标记一模一样。
她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和陈岸蹲在防波堤上,听他讲青螺岛的传说:当蓝眼泪出现时告白,爱情就会得到海神的祝福。
“陆远也去。”周晓用肩膀撞她,“我特意问的。”
星辰耳根一热,船票在指尖微微发颤。
月光己经漫过后院的晾衣绳,把她们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皮上。
“陈岸知道吗?”星辰下意识问。
周晓撇撇嘴:“你俩又不是连体婴。”
她突然压低声音,“说真的,你觉得陆远怎么样?他家在县城有房子,爸爸还是卫生所所长......”
后门“吱呀”一声响。
星辰转头看见母亲站在光影交界处,手里端着碗绿豆汤,指节上的胶布在月光下泛着惨白。
“阿姨好!”周晓的嗓音瞬间甜了八度,“我找星辰讨论数学题!”
母亲点点头,把绿豆汤放在磨盘上。
碗底磕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躲在丝瓜架下的麻雀。
她转身时,星辰看见她后腰上贴着的膏药,边缘己经卷了边。
“我妈腰疼又犯了。”星辰盯着那贴膏药,“上周补网到凌晨两点。”
周晓突然不说话了。
她低头摆弄船票,草莓发卡在月光下褪成了浅粉色。
远处传来修理厂的敲打声,节奏像首走了调的歌谣。
“其实......”周晓踢着石子,“陈岸下午来找过我。”
星辰猛地抬头。
“他给了我这个。”
周晓从兜里掏出个信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十块钱,“说是给你买船票的。我说己经搞到免费票了,他就......”
信封背面用铅笔写着荧光海观测指南,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星辰认得这是陈岸的笔迹,他练字时总是一笔一划,像在雕刻船模。
“他哪来这么多钱?”星辰捏着信封。
陈岸家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
跟她家一样,爸爸也死于那场海难。
妈妈靠给人补鞋为生,补一双鞋收五毛钱。
周晓眼神飘向修理厂方向:“听说接了夜班,修一艘船给八块。”她顿了顿,“连续熬了七个晚上。”
月光突然变得刺眼。
星辰想起每天陈岸送她回家后,竟然不是回他家,而是要去船厂打工。
而且……
每天早上又是那么早来她家门口等她,送来热乎的早餐。
“他难道不睡觉的吗?”
后窗传来母亲的咳嗽声。
星辰把信封塞回周晓手里:“还给他。”
“可是——”
“就说我不去。”星辰转身往屋里走,“下周要帮周婶看店。”
周晓站在原地没动。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横在晾晒的渔网上。
“陆远特意调了暑假补习班。”周晓最后挣扎道。
星辰的手搭在门把上,铁锈蹭在掌心,又凉又痒。
“我......”星辰的喉咙发紧。
屋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响。
她冲进去时,看见母亲扶着灶台,地上的绿豆汤漫过裂缝,像片小小的海。
搪瓷碗滚在角落,碗底的鲤鱼图案缺了个口。
“妈!”
母亲摆摆手,腰弯得像张拉过头的弓。
膏药边缘来,露出紫红色的皮肤。
星辰这才发现母亲后腰肿得厉害,像塞了半个排球。
“没事。”母亲喘着气,“滑了一下。”
可星辰看见灶台上的药瓶,那是陆远父亲开的止痛片,上周还剩大半瓶,现在只剩三粒。
瓶身上的保质期,被指甲掐出个月牙形的痕迹。
周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草莓发卡歪在一边。
她默默捡起搪瓷碗,碗底的裂痕正好穿过鲤鱼画的眼睛。
“船票我留着。”周晓轻声说,“你想好了......”
后院的丝瓜架突然哗啦作响。
星辰转头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翻过矮墙。
陈岸手里攥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贴新膏药,包装上的红十字在月光下格外扎眼。
他落地时差点踩到晾晒的渔网,又手忙脚乱地去扶,结果被网线缠住了脚踝。
周晓噗嗤笑出声,而星辰发现陈岸右手腕上,贴着输液后的棉球,胶布边缘还沾着碘酒。
膏药被轻轻放在磨盘上。
陈岸转身要走时,星辰鬼使神差地喊住他:“青螺岛的荧光海......”
月光漫过陈岸的肩膀。
他回头时,眉骨上的旧伤疤泛着青白色。
“能看见。”他说得很肯定,仿佛己经去过了千百回,“东南风,无云。”
周晓悄悄退到阴影里。
修理厂的敲打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琴岛只剩下潮水拍岸的声响,像首永不完结的摇篮曲。
母亲扶着门框看他们,目光从陈岸结痂的手指,移到星辰攥紧的衣角,最后落在磨盘上那两贴新膏药上。
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张破旧的渔网,网住了所有未说出口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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