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的城市中学像一场荒诞的默剧。
沈星辰站在七中校门口,攥着皱巴巴的转学证明。
早高峰的车流在身后鸣笛,尾气混着九月的燥热黏在后颈上。
教学楼的瓷砖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和琴岛中学爬满藤蔓的红砖小楼完全不同,这里的一切都硬邦邦的,棱角分明。
班主任李老师推了推眼镜,把她领进高三(4)班。"新同学,自我介绍下。"
教室里瞬间安静,五十多双眼睛像探照灯般扫过来。
星辰看见前排女生交头接耳时耳钉的反光,看见后排男生用课本挡着脸偷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黑板报上被拉得很长,像一株被移植错地方的芦苇。
"我叫沈星辰。"她声音很轻,却听见有人故意咳嗽着重复:"沈——星——辰——",拖长的尾音引来一阵窃笑。
课桌是淡黄色的,桌面上刻满歪扭的"早"字和爱心图案。
当她打开课本时,粉笔灰从书页间簌簌落下,有人提前往她课桌里塞满了黑板擦,欢迎她这位来自琴岛小渔村的转校生。
午饭时间,食堂阿姨舀菜的手抖得厉害,土豆炖牛肉里的肉片奇迹般全部滑回菜盆。
星辰端着餐盘站在拥挤的过道,首到广播里响起午休铃声,也没找到空位。
下午的体育课,女生们三三两两挽着手去小卖部。
她独自站在梧桐树下,看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琴岛海面上跳动的粼光。
突然一个篮球砸过来,正中她后背。
"不好意思啊,手滑。"穿耐克鞋的男生咧嘴笑着,鞋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放学铃响时,她的书包带突然断裂。
课本散了一地,有人踩着她的《美术鉴赏》走过去,封面上留下半个灰扑扑的鞋印。
……
沈星辰推开家门时,天己经黑了。
楼道里的灯坏了很久,她摸着黑爬上西楼,手指蹭到墙壁上剥落的墙皮,碎屑簌簌地掉进袖口。
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是沈美和她的朋友们在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大,主持人夸张的语调混着女孩们尖利的评论,像一把钝刀在神经上来回磨。
她深吸一口气,转动钥匙。
门开的瞬间,笑声戛然而止。
客厅里亮着惨白的日光灯,折叠屏风倒在地上,她的"床铺"被整个掀开。
行李箱大敞着,里面的东西像被飓风扫过一样散落一地。
校服皱巴巴地堆在角落,课本的扉页被撕掉了一半,铅笔盒倒扣着,几支HB铅笔断成几截。
而最刺眼的,是地板中央那一滩狼藉。
她的画板被拦腰折断,木质纤维狰狞地支棱着;史明克颜料管被踩扁,钴蓝和赭石混在一起,像淤血的伤口;素描本的碎片像雪片一样铺了满地,有些还被故意碾进了地板革的缝隙里。
一张残片上,母亲微笑的侧脸被鞋印覆盖;另一片上,陈岸站在荧光海里的轮廓被撕成两半。
沈美倚在门框上,新涂的荧光粉指甲在灯光下泛着人造的色泽,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嘴角还沾着褐色的糖渍。
"哟,回来啦?"她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脚边的碎纸片,"下次别把破烂堆得到处都是,碍事。"
星辰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浸透海水的棉花。
"问你话呢!哑巴了?"沈美突然提高音量,指甲油的味道混着巧克力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
"为什么?"星辰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沈美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大笑起来:"什么为什么?你自己东西乱放还有理了?"她转头朝厨房喊道,"妈!你看她!"
大伯母拎着锅铲走出来,围裙上溅着油星。
她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眉头皱得更紧:"又怎么了?"
"她把画扔得到处都是,"沈美抢先告状,"我朋友来玩都没地方坐!"
星辰的指尖开始发抖。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一片残页。
那是她花了三个清晨画的琴岛日出,海面上还留着周晓坐小船出海的剪影。纸页边缘沾着巧克力融化的污渍,黏糊糊地蹭在指腹上。
"这不是破烂......"她抬起头,眼眶通红,"这是我妈妈......"
"行了!"大伯母突然厉声打断,"几张贴画纸也值得闹?"锅铲在门框上重重一敲,"赶紧收拾了!一会儿你大伯回来看到像什么样子!"
沈美得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卧室,故意踩过几张碎片。
星辰跪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
有些碎片太小了,指甲根本捏不住。
她只能把掌心贴在地上,一点点地蹭,像在沙滩上捡贝壳的碎片。
有一片上还留着母亲教她补渔网时的手指;另一片上,陈岸送她的玻璃珠在夕阳下闪着光。
她捡起半张韩婶笑着递来煮鸡蛋的画面,却发现老婆婆的眼角被撕掉了。
眼泪砸在纸片上,铅笔线条晕开成灰色的雾。
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喉咙里压着一团沉重的呜咽,像暴风雨前闷在云层里的雷。
家门突然又开了。
大伯沈志明拎着公交车帆布售票包站在门口,领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他看了一眼满地狼藉,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星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又闹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不耐烦。
星辰抬起头,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大伯母从厨房探出头:"还不是她那些画!小美朋友来玩,不小心弄坏了,她就摆这副死人脸!"
"我不是......"星辰的声音细若蚊蝇。
"行了!"大伯突然暴喝一声,帆布售票包重重摔在沙发上,"天天画那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他扯开领带,烦躁地挥手,"赶紧收拾了!看着就晦气!"
星辰低下头,一滴泪砸在母亲画像的残片上。
夜深了。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微弱的蓝光和时钟的滴答声。星辰蜷缩在重新铺好的"床铺"上,怀里抱着那堆碎片。
她一片一片地拼,像在拼自己破碎的过去。
有些碎片永远找不到了。
可能是被扫进了垃圾桶,可能是粘在了谁的鞋底上,带去了她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窗外,城市的夜空被霓虹染成病态的紫红色,像一块发炎的伤口。
偶尔有救护车的鸣笛声划过,又消失在钢筋水泥的迷宫里。鸣笛忽远忽近,像这座城市在深夜的抽泣。
星辰把一片画着灯塔的残纸贴在胸口,轻轻哼起一首歌。声音很小,几乎只有唇齿间的气流在振动:
"世上只有妈妈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行李箱的拉链,那里面还藏着一颗月贝珠。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隔壁传来沈家三姐妹熟睡的鼾声,和大伯母模糊的梦呓。
星辰把脸埋进膝盖,终于让那团闷在胸腔里的呜咽破土而出。哭声压在毛毯里,像一只被踩住喉咙的猫。
她哭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不敢让声音漏出来。咸涩的泪水流进嘴角,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像吞下了一口苦涩的海。
第二天清晨,星辰照常穿上校服,背上书包。
经过阳台时,她看见自己的颜料盒被扔在垃圾桶旁边,盖子歪斜着,像一张嘲讽的嘴。
她蹲下身,轻轻抚过盒盖上"史明克"的金色字母,那承载着陈岸数不清的汗水和伤口。
"星辰!磨蹭什么呢?"大伯母在厨房喊道,"上学要迟到了!"
"来了。"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颜料盒,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门时,一缕晨光斜斜地照在玄关的地板上。
那里还粘着一小块素描本的碎片,上面画着一道海浪的曲线,像谁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再见。
星辰轻轻带上门,把最后一片海关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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