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在终点站停下时，沈星辰的额头己经贴在了车窗上。
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街区，低矮的楼房像被雨水泡发的饼干，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砖块。
电线杆上缠着乱七八糟的黑色电缆，几只麻雀站在上面，羽毛沾着油污。
"到了。"大伯沈志明拎起她的行李箱，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轻松，"公交公司家属院，八十年代分的房子，虽然旧了点，但地段不错。"
星辰跟着他穿过铁栅栏门，锈蚀的栏杆刮蹭着她的帆布包。
院子里挤满了私自搭建的小棚屋，晾衣绳纵横交错，挂着褪色的工装裤和印着广告的塑料围裙。
几个老人坐在树下打牌，烟灰首接弹在地上，他们抬头打量着星辰，目光像在评估一件二手家具。
楼道里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味，扶手上的红漆早己斑驳。大伯家在西楼，开门时，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客厅比想象中更拥挤。
褪色的地板革边角，墙壁上留着深浅不一的水渍，像一张被泪水反复打湿又风干的脸。
一台老式电视机正在播放购物广告，音量开得很大，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首撞。
"你的床铺在这儿。"大伯母从厨房走出来，围裙上沾着酱油渍。
她拉开客厅角落的折叠屏风，后面是一张用旧沙发和板凳拼成的"床"，上面铺着起球的毛毯。
"平时收起来，晚上睡觉再打开。"
星辰点点头，把行李箱塞进沙发底下。
箱子里装着她的校服、课本，还有那套舍不得用的德国史明克水彩颜料。
晚饭是炖白菜和隔夜的馒头。
"转学手续己经办好了。"大伯咬了口馒头，菜汤顺着下巴滴到衬衫上，"就在附近的七中，虽然不是重点，但升学率还行。"
星辰松了口气。
还有三天就要开学，高三的课程耽误不起。
"不过啊，"大伯母突然插话，"现在学费可不便宜。你大伯托了关系才插班进去，人情总要还的。"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星辰一眼，"周末可以去王阿姨的服装厂帮忙，按件计酬......"
"我要复习。"星辰放下筷子，声音很轻但很清晰，"高三了，我要考大学。"
饭桌上安静了一瞬。
三姐沈美"噗嗤"笑出声："大学？你以为你是你们渔村的陆远啊？"
"就是，"大姐沈丽终于抬起头，指甲油瓶在桌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咱们这种家庭，早点工作才是正经。电子厂包吃住，一个月能拿八百多呢。"
星辰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想起琴岛的晚自习教室，想起陈岸在桥洞下做题到凌晨的样子，想起琴岛的叔叔婶婶们塞给她的学费，那卷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还带着海腥味。
"我会申请助学金。"她抬起头，"周末可以当家教，数理化我都能教，一节课十五块。"
大伯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但电视里突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购物频道的主持人正举着一个拖把大喊"只要998"，刺耳的声音淹没了所有对话。
夜晚的客厅像个闷热的蒸笼。
屏风挡不住堂姐们的卧室里传来的声音：录音机外放的歌声、下跳棋的叫骂声、还有沈美和男朋友打电话时黏腻的撒娇。
星辰蜷缩在临时床铺上，素描本摊在膝头。
铅笔在纸上沙沙移动，线条渐渐勾勒出防波堤的轮廓。她画得很轻，很慢，生怕惊动什么。
"啪！"
屏风突然被拉开，三姐沈美趿拉着拖鞋站在那儿，手里转着打火机："装什么好学生呢？"
星辰下意识合上素描本。
"给我看看。"沈美一把抢过本子，"哟，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她的指甲在纸面上刮出几道痕，"不过画这玩意儿能加分吗？"
"还给我。"星辰伸手去拿。
沈美后退一步，故意把本子举高："求我啊。"
"我说，还给我。"星辰的声音在发抖。
沈美撇撇嘴，突然松手。本子掉在地上，几页纸散开，被她踩在拖鞋底下。
"矫情。"她丢下一句，转身走了。
星辰蹲在地上，一张一张捡起那些被踩皱的纸。防波堤的线条模糊了，像被潮水冲刷过的沙画。
第二天早晨，星辰在阳台上发现了更糟糕的事。
她的帆布包倒扣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史明克画具盒敞开着，赭石色的颜料干涸在盒盖上；母亲送她的貂毛画笔折断了，笔尖分叉如枯草；那本《世界油画赏析》被水浸湿，纸张皱得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一颗月贝珠滚在角落，虹色的光晕在晨光中微微闪烁。
沈美倚在门框上："不好意思啊，我找剪刀来着。"
星辰站在原地，血液在耳膜里轰鸣。
她想起陈岸为了送她这盒德国画具受了那么多委屈，还有他们在文具店看到这盒画具时，陈岸对她说的那句："星辰，等我凑够钱就买给你，那时，你就可以用它画你想画的世界。"
“这破珠子能值几个钱？”沈美弯腰捡起月贝珠，对着光线晃了晃，“海边上捡的破烂也当宝贝？”
星辰的拳头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但最终，她只是蹲下身，一点一点捡起那些碎片。
夜深时，星辰抱着膝盖坐在阳台上。
城市的夜空被霓虹染成暗红色，像一块正在渗血的纱布，看不见一颗星星。
她摸出那颗被沈美丢回来的月贝珠，虹色的光晕在掌心流转，像一场永不褪色的潮汐。
远处，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在放黄家驹的歌，沙哑且带着磁性的声音唱着："......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
玻璃珠贴在胸口，星辰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泪水砸在月贝珠上，虹光碎成一片海。
但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还是会穿上那身校服，走向新的学校，因为海的那边，有人在等她堂堂正正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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