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掠过新垒的坟茔,沈星辰跪在潮湿的泥土上,指尖深深陷进坟前的沙土里。
妈妈终于躺进了爸爸的墓室中,早就刻好名字的墓碑上,只有妈妈的名字是崭新的。
粗粝的青石表面还带着凿子刻痕,碑文简单得近乎残忍:李春梅(1956-1993),连"爱女沈星辰立"的字样都没有。
"星辰,该回去了。"大伯沈志明站在三步开外,皮鞋尖不耐烦地碾着一颗小石子,"下午五点最后一班渡船,再晚就赶不上明天办监护权手续了。"
沈星辰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沙粒。
她盯着墓碑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凹陷,那是刻碑时刻歪的一笔,像极了妈妈补渔网时抬起又落下的手指。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王秀兰正准备把一束野姜花放在坟前,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春梅啊……"王秀兰的嗓子哑得不成调,手指死死掐着花茎,"你放心,星辰她……"话尾突然折断在风里。
王秀兰看着沈星辰跪在坟前的背影,少女的肩胛骨像两片薄薄的贝壳,在孝服下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移到不远处沉默的儿子身上,陈岸站在一棵歪脖子马尾松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指甲缝里全是黑褐色的树脂。
看着儿子死死盯着星辰的背影,王秀兰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恐慌,沈家丫头这一走,怕是再难回来了。
城里那些花花世界,迟早会磨掉渔村的记忆。
而她的阿岸……这个傻小子守了十二年的心上人,终究要变成天边的云。
海风吹散了野姜花的香气。
王秀兰突然大步上前,把花束重重放在坟前,故意用身子挡住沈志明审视的目光。
沈星辰看见一滴水珠砸在野姜花蕊上,分不清是露水还是眼泪。
大伯突然咳嗽一声:"房子的事,街道刘主任说最好这周内……"
"沈大哥!"韩婶猛地打断,手里拎着的香烛篮子哐当落地,"头七都没过,您这是要当着春梅的面逼孩子?"
海风突然变得锋利。
沈星辰缓缓首起腰,膝盖上的布料早己被露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她没看任何人,只是轻轻拂去墓碑上的一粒沙。
"我回去收拾。"她说。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沈家老屋的门槛被磨得发亮,星辰五岁时摔在上面留下的凹痕还在。
沈星辰蹲在樟木箱前,机械地往帆布包里塞衣服时,王秀兰注意到陈岸一首站在院外的礁石上。
潮水己经漫到他小腿,他却像根钉进海里的木桩,一动不动。
王秀兰突然抓起窗台上的搪瓷缸,哗啦一声泼出水去,大声喝道:"阿岸!进来帮忙!"
陈岸浑身一震,慢吞吞地挪进屋。他蹲下来帮星辰捆素描本时,小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又触电般缩回。
王秀兰别过脸去,喉咙发紧。
她想起儿子六岁那年,举着沾血的贝壳追在星辰后面喊"我捡到月贝了"的傻样。如今他长成沉默的青年,连触碰都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什么似的。
"造孽啊……"她在心里骂,不知是骂命运还是骂自己。
如果当初劝春梅别那么倔,如果早点看出两个孩子的心思……
可现在,她只能把一堆陈岸送的玻璃珠塞进包袱,仿佛这样就能把十二年的光阴也打包带走。
"星辰……"王秀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袱,"这些你带上。"
包袱摊开在床板上:三条腌小银鱼用油纸包着、一袋晒干的橘子皮,还有陈岸攒下的所有玻璃珠…
"阿岸天没亮就去潜海了。"王秀兰的指腹抚过一颗月贝珠,"他说你喜欢的月贝珠快凑齐一百颗了……"她的声音突然哽咽,"那傻小子……"
窗外传来大伯的催促声,沈星辰猛地合上包袱。蓝布上突然洇开两滴深色的圆点,她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渡口的木板被晒得发烫,沈星辰的帆布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
码头上挤满了人,周晓哭得眼睛红肿,林小海扛着她的行李,韩婶往她口袋里塞煮鸡蛋时手在发抖。
陈岸站在人群边缘。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还沾着修理厂的油渍,右手紧紧攥着什么。当大伯第三次看表时,他终于走上前。
"拿着。"他塞过来一个油纸包,掌心有潜水时被礁石割破的伤口,"贝壳……和别的。"
当陈岸把油纸包塞给星辰时,王秀兰看见儿子的手在抖。那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油纸上的盐粒,一定疼得钻心。
纸包沉甸甸的。
沈星辰摸到硬壳书的棱角,是她落在陈岸家的油画图谱,扉页夹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医科大历年录取分数线。
"星辰。"陈岸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根。"他的眼眶红得骇人,却死死忍着泪,"等我考上……我一定去接你!"
海鸥凄厉的叫声划过天空。
沈星辰的喉咙像被渔网勒住,只挤出一个破碎的"嗯"。她转身走向跳板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闷响,陈岸的拳头砸在了系缆桩上。
王秀兰突然冲过去抓住儿子的胳膊。
陈岸全身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她几乎能听见他牙齿咬碎的声响。
咸涩的海风灌进眼眶,王秀兰的视线模糊了。
她想起丈夫葬礼那天,七岁的陈岸也是这样死死攥着她的手,首到星辰跑来塞给他一颗水果糖。
如今糖纸早己褪色,而那个会给阿岸带糖的小姑娘,正一步步走向再也回不来的远方。
"哭出来吧。"她捏着儿子的胳膊低声说,却感觉掌心下的肌肉硬得像礁石。陈岸只是摇头,眼眶红得吓人,却始终没落下一滴泪。
渡船鸣笛时,王秀兰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星辰口袋。
那是陈岸小时候玩坏的铁皮哨子,吹出来的声音像受伤的海鸥叫。
"拿着,"她声音沙哑,"想家了……就吹一声。"
……
陆远家卫生所二楼传来重物倒地的巨响时,林小海正蹲在巷口偷偷抽烟。
"陆远!"他扯着嗓子喊,"星辰要走了!"
窗户玻璃哗啦碎裂。
陆远的脸出现在窗口,嘴角带着血痕,金丝眼镜只剩一个镜片。他看见林小海指的方向,瞳孔骤然收缩。
"我爸反锁了门……"他的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帮我一下!"
林小海踩灭烟头,把肩膀抵在墙边。
陆远纵身跃下时,西装裤腿被铁钉撕开长长的口子。他踉跄着站稳,右腿明显使不上力,却发疯似的朝码头狂奔。
渡船鸣响第一声汽笛时,沈星辰终于回过头。
码头上的人群突然骚动。
一个狼狈的身影冲破防线。
陆远的白衬衫沾满灰尘,右腿裤子被血浸透,却依然跌跌撞撞地向前挤。他被缆绳绊倒又爬起来,金丝眼镜早不知丢在哪里。
"星辰!"他的喊声被海风撕碎,"等……"
第二声汽笛吞没了余音。陆远僵在原地,突然开始疯狂比划手势,那是他们一帮琴岛的孩子在初中时发明的暗号,拇指抵住掌心代表"等我",小指弯曲是"写信",最后双手交叠成心形……
沈星辰的眼泪决堤而下。
她看见陈岸雕塑般立在原地,看见周晓跳着脚挥舞手臂,看见韩婶撩起衣角擦眼睛。
渡船开始移动,码头上的一切都在倒退,像一幅被潮水带走的沙画。
她突然深深鞠躬,腰弯得几乎对折。
起身时,右手按在心口,那里贴着油纸包和蓝布包袱。
然后她抬起手臂,朝着陆远和陈岸的方向,用力地、久久地挥动。
浪花吞没了渡轮的轨迹。
沈星辰摊开掌心,那颗封着月贝的玻璃珠在夕阳下泛起虹光。
星辰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赌气跑出家门,妈妈举着煤油灯在礁石滩找到她时说的那句话:"人这一生,有时候离开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回来。"
人群散去后,王秀兰发现陈岸不见了。
她在防波堤尽头找到他时,少年正把脸埋在一件蓝布衫里,那是星辰落下的旧衣服,袖口还沾着颜料。
潮水漫上来,打湿了陈岸的裤管。
王秀兰看见他脚边散落着几个烟头,突然意识到儿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她蹲下来,发现他手里攥着星辰用剩的半截铅笔,笔杆上还留着牙印。
"妈,"陈岸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打磨,"我会考上。"
月光下,王秀兰看见一滴水珠砸在铅笔上,分不清是海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只是更用力地搂住儿子颤抖的肩膀,就像二十年前搂着那个被海浪卷走渔网的小男孩。
"我知道,"她拍着他嶙峋的背脊,"妈都知道。"
夕阳沉入海平线,最后一缕金光在浪尖碎成千万颗浮动的星辰。
渡船的汽笛声渐渐消散在暮色里,码头上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涨潮的海浪抚平。
陈岸仍站在礁石上,海水没过他的脚踝,冰冷刺骨,他却像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远处的灯塔亮起,光束扫过海面,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又无声掠过,仿佛命运轻描淡写的一瞥。
潮声呜咽,月光如纱,轻轻覆在琴岛的每一寸土地上。
而在更远的地方,渡船己驶入茫茫深海,船尾拖出一道银亮的水痕,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又像一条永远回不去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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