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的房间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窗帘紧闭，昏暗中漂浮着尘埃。床单皱成一团，枕头歪斜地耷拉在床沿，仿佛有人曾死死揪着它，又突然松手。
地板上散落着撕碎的试卷、折断的铅笔、揉皱的草稿纸，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雨过后的残骸。
那本《临床医学概要》摊开在墙角，书页上落着几点干涸的茶渍，像锈蚀的血迹。
陆远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缝。
裂缝蜿蜒如蛇，从墙角延伸到吊灯处，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眼睛干涩发痛，却流不出一滴泪。
三天没刮的胡茬在下巴上泛青，校服领口沾着食物残渣，手腕上还留着父亲拽他时留下的红痕。
门外传来脚步声，陆元阳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
"陆远！"门被推开，刺眼的阳光劈进房间，陆远条件反射地闭眼，"你到底要躺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己经开学两天了？"
陆远没动，只是将脸转向墙壁。
墙纸是米色的，印着淡雅的竖纹，这是他妈妈选的。
现在靠近床头的位置有一块暗黄的污渍，是陆元阳上一次因为陆远给沈星辰制作珊瑚骨架而摔碎茶杯留下的。
陆元阳的呼吸粗重起来："沈家那丫头己经走了，你还要为她毁了自己？"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陆远麻木的神经。
他猛地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
"毁了我的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是你关着我，是你逼走她，是你……"
"我逼走她？"陆元阳冷笑，"她一个渔村丫头，配得上你吗？配得上陆家吗？"
陆远的拳头攥紧又松开。
他想起沈星辰离开时在船上的背影，那么小，那么倔强，像一片被潮水带走的贝壳。
而他被父亲锁在家里，首到沈星辰乘坐的渡船离岸，他才终于见上一面。
"你出去。"他轻声说。
陆元阳摔上门走了。陆远重新躺下，盯着那道裂缝。裂缝似乎在蠕动，像一条正在苏醒的蛇。
陈岸闯进来时，带进一股海风的气息。
"陆远。" 陈岸走到床边，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起来。"
陆远没有反应。
"陆远！"
被子被猛地掀开，陈岸的手像铁钳一样扣住陆远的手腕，将他拽起来。陆远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陈岸却没有松手。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陈岸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闷雷一样在房间里炸开，"像滩烂泥！"
陆远想挣开，却发现陈岸的力气大得惊人。
这个能在桥洞下啃冷馒头的少年，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指节上还有修理厂留下的机油渍。
"星辰走了，你就活不下去了？"陈岸逼近他，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海水的咸涩，"那你当初信誓旦旦说要给她更好的未来，算什么？屁话吗？"
陆远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你以为我不疼？你以为我不想去找她？我在桥洞下啃着冷馒头，晚上还要去修理厂打工，我图什么？就图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陈岸说到做到！"
他猛地拍向自己的右腿，那里有一道更深的伤疤："这条腿差点废在荧光海，但我还是挺过来了！因为我知道，只有我自己变强了，才有资格去守护想守护的人！"
陆远的眼神动了动，像死水潭里投进一颗石子。
他看着陈岸手上的茧子，看着他被海风晒得黝黑的脸，突然想起那个在荧光海里拼命游向星辰的身影。
陆远的喉咙发紧，此时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你比我有条件，有脑子！"陈岸抓起地上被陆远撕碎的试卷，塞进他手里，"你把这条路走通了，考上最好的医学院，将来才有力量真正帮到她，甚至帮到更多像琴岛这样地方的人！"
碎纸片边缘锋利，划破了陆远的掌心。细微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
"帮她？说得容易！"陆远嘶哑地反驳，"她在大伯家…谁知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更不能放弃！"陈岸斩钉截铁，"星辰需要的是能真正拉她一把的手，不是陪她一起沉下去的烂泥！"
窗外传来卖豆腐脑的吆喝声，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陆远低头看着掌心的血痕，突然想起星辰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看他认真做题时的侧脸。
"证明给你爸看，"陈岸的声音柔和下来，"也证明给星辰看，你陆远不是废物，依旧是那个琴岛公认的天才！"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林小海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被捏得变了形。他脸色灰白，眼神躲闪，不敢看房间里的两人。
"岸哥，远哥，"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晒裂的渔网，"我有事跟你们说。"
陈岸松开抓着陆远的手，陆远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
林小海走进来，脚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咔嚓声响。
"我不考大学了。"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
陈岸猛地抬头，陆远也忘了呼吸，两人同时看向林小海。
林小海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着："我爸的船彻底坏了，修船的钱够买半条新船，家里实在没钱了。我妈腰病又犯了，每天要吃止疼药。"
他抬起头，眼圈通红，"镇上远洋公司招工，跟船出海五年，预付安家费够给我妈治病，也够我弟上学。"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
陆远看着林小海袖口露出的淤青，那是搬货时被砸的。
他想起这个总是大大咧咧的发小，想起他在荧光海前说要开万吨巨轮的梦想，此刻那些梦想像被海浪拍碎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海，" 陈岸的声音艰涩，"跟船出海很苦，五年啊……"
"我知道。" 林小海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总比在家看着我妈疼得掉眼泪强。周晓…… 她要考幼师，我也不能拖累她。"
陆远突然想起什么，他冲到书桌前，翻出自己的钱包，里面只有几百块钱。"小海，这些你先拿着，船的事我们再想办法，高考不能放弃！"
林小海推开他的手，动作很轻，却异常坚定："远哥，没用的。我问过了，修船要十万，我们这种人家，去哪凑十万？"
他看着陆远，眼神里有羡慕，也有无奈，"你不一样，你绝对能考上好大学，能离开这里。我这辈子，可能就只能在海上漂了。"
说完，林小海转身就走，草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陈岸追出去，却只看到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像一片被风吹走的落叶。
房间里只剩下陈岸和陆远。
陆远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抱头，肩膀剧烈颤抖。
"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就是我们的现实。陈岸，你告诉我，就算我们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林小海怎么办？星辰怎么办？"
陈岸站在原地，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海风从破了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琴岛特有的咸腥味。
他想起林小海离开时的背影，想起星辰在渡船上的回望，想起母亲们在晒网场凑钱的场景。
"所以我们更不能放弃。" 陈岸蹲下来，抓起地上那本《临床医学概要》，用袖子擦去封面的灰尘，"陆远，你听着，林小海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星辰的事我们一起扛。但你得先站起来，你得让你爸知道，我们不是烂泥，我们是琴岛的新一代，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活法！"
陆远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陈岸眼里的光，那是比荧光海更亮的光。
他想起陈岸为了保护沈星辰不被别人欺负，勇敢站在沈星辰前面，想起他在桥洞下熬夜读书的身影，想起他游过十几海里只为看星辰一眼……
"好！" 陆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们一起！"
陈岸把书递给他，两人的手在半空相遇，掌心相贴，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像一面重新扬起的帆。
陆远慢慢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开始整理散落的书本。
陈岸帮他捡起撕碎的试卷，两人沉默地忙碌着，房间里只有纸张摩擦的声音。
当第一盏路灯亮起时，陆远的书桌上终于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他翻开《临床医学概要》，笔尖悬在扉页，迟迟没有落下。
陈岸站在他身后，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想起林小海消失的方向，想起星辰所在的那座城市。
"陈岸，" 陆远突然开口，"你说，星辰现在在干什么？"
陈岸看着远处海平线的方向，那里有一盏灯塔，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
"她应该在画画。" 陈岸说，"用我们给她的画笔，画她心里的光。"
陆远低下头，笔尖终于落下，在扉页写下一行字：为了那些不能放弃的。
窗外，海风呼啸，像是在回应。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沈星辰正坐在阳台上，借着路灯的光，小心翼翼地拼贴那些被撕碎的画稿。
她不知道，在遥远的琴岛，两盏未熄的灯，正在黑暗中重新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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