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从榕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周晓家小卖部的老式风扇吱呀呀转着,吹不散八月底的闷热。
再有一个星期就开学了,下一学年,将会是他们生命的转折。
沈星辰踮起脚,把最后一瓶橘子汽水放进冰柜,玻璃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撩起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在记账本上又添了一笔。
"这个月挣了二百一十五块。"她小声计算着,嘴角不自觉扬起。
这笔钱够她和妈妈两个月的米面油盐,还能给妈妈买两贴止疼膏药。
门帘被掀开,周晓风风火火冲进来,马尾辫上沾着海沙:"星辰!林小海在码头捡到一筐特别漂亮的贝壳,我们……"她突然顿住,盯着沈星辰的脸,"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沈星辰合上账本,指尖着封皮磨损的边缘,"就是想着,开学前还能再帮妈妈挣点钱。"
周晓撇撇嘴,从冰柜里掏出根冰棍咬在嘴里:"挣我家的钱,看把你美得。"
沈星辰撇撇嘴,“这是我的劳动所得,又不是白拿你家钱。”
周晓看了看自己脚边的一小筐贝壳,笑着说:“那你替本宫把这筐贝壳搬进里屋去。”
沈星辰调皮的回了一声“遮”,把一小筐贝壳搬进了房间,又从里面挑了一个好看的心形贝壳装进口袋,“这个贝壳算是给小的赏赐了。”
周晓装出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指责沈星辰就是“财迷鬼”,沈星辰也不生气,自顾自的整理着商品柜台。
自从乞巧节那晚妈妈突然晕倒后,沈星辰总觉得妈妈哪里不一样了。
她的脸色更苍白,咳嗽时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但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看进心里。
"对了,"周晓突然凑近,"高三今年提前三天开学,陈岸明天是不是就回来了?"
沈星辰耳根一热,假装整理货架:"谁知道他。"可手指却不自觉碰了碰颈间那枚贝壳吊坠,陈岸去年生日送的。
傍晚的海风带着咸腥味,沈星辰拎着韩婶塞给她的一条鲅鱼往家走。
石板路被夕阳晒得发烫,她数着步子,第一百零三步就该拐进巷子,然后…她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家门大敞着。
妈妈从来不会这样。
沈星辰的心跳莫名加快,手里的鱼"啪"地掉在地上。她跑起来,帆布鞋踩过青苔,惊飞了墙头的麻雀。
"妈?"
屋里静得可怕。
灶台上的粥还温着,碗底沉着几粒米,像是被人匆忙放下。沈星辰的手指开始发抖,她推开了里屋的门。
妈妈躺在床上,穿着那件只有过节才舍得拿出来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像是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了层金箔。
"妈......"沈星辰轻轻唤道,"你怎么这个点就睡了?"
没有回应。
她走近,碰到妈妈的手冰凉,像海边的礁石。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纸条,字迹工整得不像病人所写:
"星辰:
妈去找你爸了。
我的后事你通知你舅舅来协助韩婶处理,勿悲。
你大伯单位的电话号码在抽屉里。
——妈妈"
沈星辰的膝盖突然失去了力气。
她跪坐在地上,指尖还捏着那张纸条,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像受伤的小兽。
妈妈的脸那么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可她的胸口不再起伏,嘴唇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
"妈......"她颤抖着去摸妈妈的脸颊,"你醒醒......你看看我......"
当终于确定妈妈己经死去时,压抑在胸腔的声音如火山爆发喷涌而出。
她的声音惊动了路过的张寡妇。
张寡妇的鱼篓"砰"地砸在石板路上,几尾银鱼在尘土里扑腾。
她踉跄着冲进屋,膝盖重重磕在门槛上也浑然不觉,满是鱼腥味的手首接摸向李春梅的颈侧。
当触及那片冰凉的皮肤时,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台风夜,自己丈夫的遗体被海浪送回岸边时,也是这样的温度。
接着是更多脚步声,叫喊声,有人把沈星辰拉起来,可她死死攥着妈妈的衣角,指甲掐进掌心。
"星辰!星辰!"韩婶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声音突然带上渔家女人特有的斩钉截铁:"你妈生前委托我操办她的后事…按规矩得停灵三日,等远亲来磕头。你妈最爱体面,咱们得给她扯丈新布盖脸,再往棺底撒层海盐防潮。"
沈星辰的视线模糊了,她看见妈妈枕边放着爸爸的照片,那是海难前最后一张合影。
照片边缘有被反复的痕迹,妈妈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看。
"她早就知道......"沈星辰突然明白过来,那些深夜的咳嗽,那些偷偷倒掉的药汤,妈妈是在等,等她考上美院,等她能独立生活......
但终究还是输给了时间。
她的哭声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
......
县城的桥洞下,陈岸正蹲在地上看书。
再有一周就开学,他得把高二的知识再复习一遍,能更好的应对高三的学科内容。
汽修厂的老陈突然跑来,喊道:“陈岸,快别看书了,”他抹一把汗水,说道:“你妈打来电话,说你春梅婶儿走了。”
书本"咣当"砸在地上。
陈岸从地上站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什么时候的事?"
"说是今天下午。"老陈的话淹没在剧烈的喘息中。
陈岸毫不犹豫的往外跑。
夕阳西沉,最后一班渡船早就开走了。
他站在码头,海水拍打着堤岸,远处琴岛的轮廓在暮色中清晰可见。
没有犹豫,他脱掉T恤扎进腰里,纵身跃入海中。
海水刺骨地冷。
陈岸的右腿旧伤开始抽痛,但他机械地划着水,眼前全是沈星辰蜷缩在防波堤上画画的背影。
十二年了,他看着她从扎羊角辫的小丫头,长成会为妈妈分担家务的姑娘,却从没见她哭过。
一个浪头打来,咸涩的海水灌进鼻腔。
陈岸呛得眼前发黑,但他咬紧牙关继续往前游。月光出来了,照亮他前方漆黑的海面。
......
陆远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书桌上的台灯照着他刚写完的物理试卷,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爸爸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杯热牛奶。
"下周开学要摸底考试,早点休息。"
陆远点点头,接过杯子。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周晓急切的声音:"陆远,星辰妈妈去世了。"
牛奶洒在试卷上,晕开一片惨白。陆远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椅子。
"你去哪?"父亲的声音骤然冷厉。
"沈星辰家。"陆远抓起外套,"她妈妈去世了。"
"不准去!"陆元阳一把拽住他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那股力道让陆远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偷偷给发烧的星辰送药,回家后被父亲用皮带抽在掌心,边打边吼:"协和医学院的苗子,不许和渔花子混在一起!"
旧伤似乎在此刻隐隐作痛。
陆远僵在原地。
他又想起沈星辰笑起来的酒窝,想起她蹲在防波堤上画画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每次提到妈妈时亮晶晶的眼睛。
"爸,"他慢慢转过身,声音轻得可怕,"今天你如果打不死我,我就一定会去沈星辰家!"
陆元阳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儿子这样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锋利又决绝。
"你......"
陆远己经甩开他的手冲出门去。
夜风刮在脸上,他跑得肺叶生疼,却不敢停下。
巷子里传来哭声,沈星辰家门口围满了人。他挤进去,看见沈星辰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妈妈的相框,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刻,陆远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生生剜了出来。他跪下来,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紧紧握住沈星辰冰凉的手。
"星辰......"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沈星辰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像丢了魂。
她的嘴唇干裂,脸颊上泪痕交错,脖子上还挂着那枚贝壳吊坠,陆远知道,那是陈岸送的。
"陆远......"她嘶哑地开口,"我没有妈妈了......"
陆远将她搂进怀里,感觉她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闻到淡淡的柑橘香,是那款渔村小卖部最便宜的洗发水。
"哭吧,"他轻声说,"我会一首陪着你。"
门外突然传来骚动。
浑身湿透的陈岸站在门口,发梢滴着水,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目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瞳孔猛地收缩。
沈星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陈岸的身影。她想喊他,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陈岸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看见陆远的手指正轻轻梳理着星辰的发丝,那动作熟稔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想要说些什么,他最终沉默地转身,走向韩婶时背脊绷得笔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回头。
陈岸拿起桌上的遗书时,水珠从发梢砸在纸上,晕开了"勿悲"两个字,那是春梅婶最后的心愿,而他绝不会让星辰独自面对这些。
"我去通知星辰的舅舅和大伯。"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指节泛白。
陆远感觉到怀里的沈星辰突然僵住了。
她看着陈岸的背影,眼泪又涌出来:"他游回来的......"
是的,陈岸游过了那片海。
就像十二年前,他追着扯她辫子的男生跳进浪里;就像半个多月前,他在荧光海中拼命游向坠落的她。
而现在,他浑身湿透地站在这里,却选择去完成沈星辰妈妈交代的事。
远处,海浪拍打着礁石,像一声声叹息。
今夜没有星光。
但陈岸游过的海,陆远跑过的路,还有妈妈睡去的床,都将成为她生命里永不褪色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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