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吕雉悔

汉孝惠七年深秋，永巷深处弥漫着死寂的气息，椒房殿外的铜狮双目怒睁，却也挡不住殿内的衰败与凄凉。吕雉斜倚在堆满织锦软垫的榻上，鎏金护甲轻轻划过羊脂玉盏，发出细微的声响。当侍卫推开沉重的宫门，刘盈被搀扶着踏入殿内时，她望着儿子枯槁如柴的面容，指尖突然剧烈颤抖，盏中的蒙顶甘露泼洒出来，在织金毯上洇出深色痕迹。

“盈儿...”吕雉想要起身，却被刘盈抬手制止。帝王的冕旒随着虚弱的步伐晃动，露出他眼下青黑如墨的阴影。这是母子二人自诸吕之乱后首次相见，殿内弥漫着凝固的寂静，唯有铜漏滴答作响。

刘盈缓缓坐下，龙袍下的手指死死攥住袖中先帝遗诏的残片。“母后可知，儿臣为何而来？”他的声音沙哑如破布，每说一个字都似耗尽全身力气，“太医说，这是最后一月了。”

吕雉的瞳孔猛地收缩，鎏金护甲深深掐进掌心。记忆突然翻涌——沛县的茅草屋里，年幼的刘盈曾攥着她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母亲”；彭城之战的逃亡路上，她用身体为儿子挡住箭矢；而如今，眼前这个被权力折磨得不形的帝王，竟是自己一手造就。

“当年...当年若不是戚姬咄咄逼人...”吕雉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却在触及刘盈死寂的眼神时戛然而止。她看见儿子脖颈上，因长期服药留下的青紫瘀痕；看见他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得竟比自己的还要纤弱。

刘盈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滴落在明黄龙袍上，宛如绽开的红梅。“赵王刘友饿死时，在狱中写的那首歌...”他艰难喘息着，“‘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母后可曾听过？”

吕雉的思绪瞬间回到那日——未央宫的地牢里，刘友的尸体被拖出时，衣角还沾着老鼠啃食的齿痕。她踉跄着扶住榻边的雕花立柱，耳中轰鸣作响。那些被权力蒙蔽的岁月里，她诛杀功臣、残害刘氏宗亲，却从未想过，儿子会在深夜里，独自听着兄弟的冤魂啼哭。

“盈儿，娘...”吕雉扑到榻前，枯瘦的手抓住刘盈的衣角，“娘错了...娘当年只是怕，怕你们被人欺负...”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龙袍上，晕开片片水痕。她终于看清，自己拼命守护的权力，早己化作利刃，将最珍视的人伤得千疮百孔。

刘盈颤抖着伸手，想要触碰母亲的白发，却在半途无力地垂下。“儿臣记得，沛县的井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那时候...我们...多好...儿臣小时候，您总在井边洗衣，夏日的午后，您会给我和姐姐摘来新鲜的果子，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虽然日子清苦，可心里是暖的。后来，父王做了汉王，一切都变了 ，戚夫人恃宠而骄，父王甚至想废了我，立刘如意为太子，儿臣知道您为了保住我的太子之位，费了多少心思，可从那以后，您也变了。”

吕雉泣不成声，“是娘糊涂，被权力迷了心智，一心想着报复，想着吕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却忘了你才是娘最重要的人。娘囚禁戚夫人，毒杀刘如意，逼死刘友、刘恢，还大封诸吕，朝堂上下人人自危，也伤透了你的心。”

“儿臣登基后，本想做个好皇帝，与民休息，可您把持朝政，我就像个傀儡，看着您把朝堂搅得乌烟瘴气，我却无能为力。”刘盈的泪水滑落，“人彘那件事，让儿臣彻底寒了心，那还是我认识的母亲吗？”

吕雉瘫坐在地，“娘后悔啊，如今你命不久矣，娘就算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意义？娘真希望能回到沛县的日子，平平淡淡，一家人整整齐齐。”

刘盈气息微弱，“只可惜...回不去了...望母后...日后...莫再...错下去...”话音未落，手重重垂落在地，冕旒滑落，露出他安详却苍白的面容。

殿外突然狂风大作，吹灭了三十六盏宫灯。黑暗中，吕雉抱着儿子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这一刻，她不再是权倾天下的太后，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永巷的铜铃在风中摇晃，仿佛在为这场权力与亲情的悲剧，奏响最后的挽歌。而未央宫的琉璃瓦上，初雪悄然落下，渐渐覆盖了这场血色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