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鼓了灯影，百川铺后院的铜铃，被人扯得“当啷”作响。
卢采秋翻身起身，才看清院里火把一片，十几名衙役正抬着封条走进门廊。
“尔等何人——”
为首的老吏拎着一封县令印信，声如寒刀：
“汤大人令，夜查云州货账！若敢阻拦，视同抗命！”
“夜里搜铺？可有公堂拘令——”
卢采秋话未说完，身后两个伙计己被人推倒在地，箱柜被粗暴地撬开，山货账册、进出凭据，一卷卷抖落在地。
老吏冷眼看她一眼，抬手：“翻仔细！”
“是！”
刹那间，整个百川铺像被风卷过。陶罐、锦囊、布卷，被一个个撕开查验。
卢采秋唇色一寸寸褪白。她稳住声线，低声吩咐身侧小伙计：“去，把小姐唤来——快。”
小伙计一闪身，蹿进了后巷。
——
不多时。
林言之家的大门外，脚步声己至。
霜杏惊醒，赤脚跑到门廊，才看见小伙计满脸冷汗地扑进院子，嘶哑低喊：
“霜杏姐！小姐！不好了，官府……官府先搜了铺子，现在要来搜宅子！”
屋内，林言之披衣起身，素白中衣一寸未乱。
她看了他一眼，唇线未动，只将一枚小银钥递给霜杏，声音极轻：
“去，把后院柜子里的账册先收起来，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烧。”
霜杏手指一抖，眼泪险些涌出来：“小姐……烧了，咱可再无退路——”
“若真要退路，便早不做这一桩了。”
她语气平淡，转身取了外衣，披在肩上。
院门“咚咚”一阵急响。
林言之抬眸，目色漠然：“开门。”
霜杏手指还在抖，还是上前拉开门栓。
一线风灌进来。
门外火把如林，汤县令的老吏立在最前，袖口覆着官印。
“林掌柜，奉令查搜云州往来账目，开门——”
林言之缓步走到门廊，一寸寸整理好袖口，声音低淡：
“百川铺己查过一遭，有何必要再来此处？”
“账本不在铺中，自然要来你宅。”老吏阴声一笑，“请吧。”
她未答，只抬手拢了拢鬓发，似乎不愿同他多言。
半炷香后。
屋中几只矮柜被挑开，箱底松木板揭起。霜杏死死攥着衣角，声音微颤：
“没有……你们胡乱诬陷——”
“在此！”
忽然一声断喝。一个衙役从寝室床底扯出一只封蜡木匣，举在空中。
那封蜡上刻着云州行的漆印。
院中一瞬死寂。
林言之垂在身侧的手，指尖缓缓收紧。
老吏接过木匣，指腹抚过封蜡，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缓声：
“林掌柜，这账，如何解释？”
她望着那匣子，声线极轻：“不必解释。”
老吏一挑眉：“好气度。”
他抬手一挥，冷声：“押——”
霜杏猛地抱住她：“小姐！别去——”
林言之缓缓低头，抬手将她的胳膊一点点掰开。
“霜杏，莫拦。”
霜杏哭着摇头：“那是陷害——他们——”
“好好照顾家里。”
她看了她一眼，唇边似有笑意，声音淡得近乎温和：
“我无妨。”
转身，袖摆在火光下无声晃过。
衙役一左一右扣住她臂膀，将她押向夜色深处。
院中灯火，映出她背影，寂静得连风声都冷。
县狱里，阴湿的冷气扑面而来，铁锁“哐当”落下，林言之被反绑在木椅上，己受鞭刑，麻绳勒得手腕血痕一点点渗出来。
汤知县缓步走近，目光阴鸷，盯着她脸，像在看一件死物。
“林掌柜，你自诩聪明，可知你这叫什么罪？”
林言之没应，只闭了闭眼，指尖轻轻发颤。
“云州盐道，南北两行，十年私账。”汤知县嗓音冷得像夜里的水，“单这一件，就够你抄家流放，死也死不干净。”
她依旧不言。
汤知县微微俯身，低声逼近她耳侧：“你若不交出是谁把账册送你手里，明日就送你去大理寺对堂——到时候，打不打招，便由不得你。”
他看她沉默，嗤笑一声，抬手示意。
两名衙役走上前，一把按住她肩头，另一人手中提着一桶水，血水在夜里异常清晰。
“汤大人。”林言之终于开口，嗓音极轻，像风里一声微响，“你何必。”
汤知县挑眉。
“若真想封口，就别动这些旁门左道。”她缓缓抬起头，神色冷淡，“只要你动得起，我自会认。”
汤知县瞳孔微缩，脸色一瞬阴沉。
“敬酒不吃——”
水冷如冰，猛地覆在她肩颈，衬衣霎时湿透。她闭了闭眼，牙关咬住，没发出一声。
“来啊，再浇。”汤知县声音发沉，“看看她骨头有多硬。”
冰水一桶接一桶。
她衣襟全湿，墨发垂落，唇色苍白，却始终没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铁锁被人猛地拍开。
“退下！”
“——襄州睿王亲令，开门。”
门“轰”地被撞开。
高溯一身黑衣立在门口，目光扫过一地水痕，落到椅上那道湿冷的身影，瞳孔一点点收紧。
他看着她垂着头，指尖在椅侧微微颤抖，布满血色的衣襟贴在骨节分明的肩上，像一尊破碎的瓷人。
一瞬，胸口像被什么锤了一下，闷得透不过气。
“……林言之。”
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睫毛颤了一下，慢慢抬头，脸色雪白，目光却极静，轻声埋怨道：“你来晚了。”
高溯垂下眼，像在极力按住什么情绪。
“来人——”
他声音低下去，冷得近乎森然：“把她放开。”
“汤知县，”他转身，缓缓走近那满脸慌乱的官吏，声音淡到极点，“你若真想死，本王成全你。”
汤知县脸色发青，口唇发颤，几乎跪下。
林言之没再看任何人，只闭了闭眼，气息微乱，却始终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烛火照在她湿透的鬓发上，冰水混着血水一颗颗滑下，砸进冷硬的地砖。
那一刻，高溯站在她身侧，看着她侧脸，胸口一寸一寸发疼。一把抱起摇摇欲坠的她说：“对不起。”
林言之闭眼窝在他怀里，不顾背后汤县令劈碎般的嘶吼，高溯大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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