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湾转道南下，秋意渐浓，一行人马蹄未歇。甫入河阳县，天色微沉，林溯澜却因旅途奔波发起高热。
林言之只得停驻于城南客栈，守于榻前日夜未歇。霜杏远在云州，她一人照看弟弟，终究力不从心。饭菜冷了热、药汤煎了又换，几日下来，整个人也憔悴许多。
她撑着疲惫身躯走出厢房，恰巧在廊下遇见韩花之。
“韩公子。”林言之拢了拢袖，强打起精神，语气却不避外人地客气，“若能帮我物色一位可靠小厮同行，实是感激不尽。”
韩花之挑眉看她一眼，未多言，只道：“我尽快。”
隔日，他果真领来一名青年，面容黝黑，眉眼沉稳。那人姓陈，单名一个“桓”字，原是庄稼出身，因母亲病故，无钱殓葬，只得卖身为奴。
林言之细细打量，见其言语虽少却不卑不亢，举止得体，便点头留下。
午后，她送药归来，正巧撞见许击与河阳县令在客栈前厅说笑。
那县令姓贾，五短身材，鼻头微红，闻人言便笑，笑时肩膀一耸一耸，仿若鹌鹑抖羽。
“殿、咳……许公子高义，实乃我河阳之福！”他捧着一个陶瓶，腆着肚子讨好，“这是小县中寒梅初酿，味虽粗陋，胜在清雅！”
许击斜倚坐榻，衣襟微敞，接了瓶也不客气，仰头一饮，笑道：“味倒是有几分野气——贾大人种的？”
“咳咳，确是草民栽的，家中小院自种梅树三十六株，每日晨起亲自洒水除虫！”
林言之路过时不觉停住脚步，只见那贾县令又滔滔不绝讲起如何与梅花谈心解闷，还绘声绘色模仿梅树招手。
许击嘴角轻挑，不置可否地应了两声，听得贾大人越发兴奋，竟从怀中掏出一幅墨梅小卷，硬塞过去：“这是小的昨夜醉后所画，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林言之低头掩笑，提步上楼，不欲惊扰。
翌日，溯澜烧退，神志渐清，林言之略得空闲。因听说城北梅岭寒梅初放，天光正好，便抱了方小炉，悄悄拾级上山。
雪后初晴，山道湿滑，竹林间残雪尚未全融，倒映在枝头的，是一树一树绽放的冷艳白梅。
她沿着石径缓缓而行，裙角微扬，神色也难得松快几分。
首至山顶亭前，远远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斜倚亭柱，手中仍是那瓶寒梅酒。
许击头发微乱，似刚醒，又似未睡。他斜倚坐着，眼神落在山下烟霞中，嘴角噙着淡笑。
林言之一愣，本想转身，却被他出声唤住：“姑娘也来赏梅？”
她停步，淡淡应道：“山中景致不错，来散个心。”
许击眯眼看她，唇角轻扬：“梅花冷艳，倒也衬你。”
“公子倒是会说话。”林言之瞥了他一眼，坐至一旁，却拉开了一段距离。
许击笑了笑，将手中酒瓶推过去些许：“试试？”
“我不擅酒。”
“那便权当暖身。”
林言之沉吟片刻，终是接过，小啜一口，眉头微蹙，却没吐出来。
许击见状不语，忽道：“此地景色倒是妙，只是人来得更巧。”
林言之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风吹过，满树白梅飘摇轻颤，落花几瓣，纷纷扬扬洒落至亭中案几。
她伸手拂去花瓣，动作轻缓，未说话。
许击支颐看她，眼底似有微光闪动，却终未出口。
远处山道传来陈桓的呼声，打破了片刻静谧。
林言之起身拢袍，淡声道：“我去看看。”
许击微微颔首，未言，只以酒盏轻敲石栏，声声悠扬。
她顺阶而下，远远便见陈桓快步奔来，面露难色：“姑娘，那贾县令……他带着人来了。”
林言之心中一紧，快步下山。至客栈外，只见贾县令披着一件狐裘，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手里还抱着一大卷什么物什。
“林姑娘！林姑娘在否？”他西下张望，笑容殷勤，“听说您近日劳累，小人不才，特送些自家梅酿和腊味，滋补气血！此外，还有……我昨夜新作的《寒梅赋》！”
他一边喊着，一边挥手示意随从搬下一筐筐礼物，不知情者还以为哪家姑娘即将出阁。
林言之皱眉，刚欲上前，便见许击从梅林中缓步而出，摇着折扇，语气慵懒：“贾大人倒是殷勤得很——怎的，是要把半个河阳县都送来了？”
贾县令见了许击，顿时换上另一副脸色，躬身陪笑：“许公子在此，小人哪敢怠慢！只是林姑娘出尘脱俗，天生贵相，小人心生钦佩，不才自觉……应尽地主之谊！”
林言之只觉脑仁发胀，转头对许击轻声道：“这等场面，怕是再留不得。”
许击似笑非笑：“是啊，再不走，贾大人怕是要请姑娘留下当河阳县夫人了。”
林言之不语，只微微一笑。
翌日清晨，一行人悄然离开河阳县。
临行前，贾县令竟赶至城门，身披大氅、头戴獐帽，带着两名小吏站在路边挥手送别：“许公子！林姑娘！有空记得回来赏花！”
韩花之策马行至许击旁，低声调侃：“若再待两日，恐怕贾大人得在自家梅树下立块石碑，题字‘林姑娘亲临之处’。”
许击慢悠悠掀起车帘，看着前方林言之牵马而行的背影，轻哼一声：“啧，怪不得他恨不能在梅树上绑个灯笼。”
韩花之一愣，继而失笑：“您这形容，可真是……”
“实事求是。”许击扯了扯衣襟，重新靠入车厢，“走吧，再不走，怕是贾大人要写《梅花三弄》送来了。”
阳光斜洒，山岭渐远。旅途仍长，山河未尽，暗流潜行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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