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县连夜风雨三日,至暮才止。
县署偏堂案上烛火未熄,柳从礼执笔阅案,神色沉凝。忽有役人疾奔而入,奉上一枚银面铜牌,其上镌刻繁复纹饰,仅一字“溯”。
他手指微顿,旋即唤清和入内。
“备茶,收案。有人要见。”
清和一见铜牌,眉头轻蹙,低声:“他为何来此?”
柳从礼将铜牌缓缓收起,只道:“怕是风太大,他想看看。”
是夜三更,一叶扁舟泊于南栈渡口,舟中一人玄衣轻袍、束发佩简,未着王冠,却自有清贵之姿。
他立于舟首,长身玉立,背后七星暗纹在烛影微闪,船未靠岸,他却己负手望岸,似是在等待某人,又似只是听风。
船家未敢言语,只远远递上一句:“殿下,请。”
正是当今皇弟,封号“睿王”,民间却少有人识其真容。
他一身轻装入城,未惊动外人,只随两名随从首赴县署。
柳从礼于偏堂候之,彼此见礼,不言尊卑。
“你变了。”睿王端茶啜了口,语气轻缓,“当年在翰苑,是你说‘理不容情’,如今倒学会慢了。”
柳从礼淡淡答:“是你教我,有些理,不妨容一二。”
睿王笑了笑,目光掠过案上书卷:“‘七星剑’,你还藏得住?”
“七星若出鞘,不可再藏。”柳从礼语气低沉,“但此地不过是江南一隅,京中未乱,剑出得早,动静就大。”
睿王手指轻敲几下:“但若你不拔剑,杜家便真当你是文吏无胆。”
清和自外进来,为两人更添茶水。她微屈身,却未多言,只静立一旁。
“柳夫人近来可好?”睿王忽问。
清和欠身应道:“谢殿下念及,一切安好。”
睿王望了她一眼,道:“县中风大,夫人稳重,倒也得天时地利。”
言罢看向柳从礼:“你想如何结这局?”
柳从礼缓缓道:“民间不懂朝争,但懂得谁担责。若仓案彻查,杜系折损太重,州府必压。若强压清理,恐反噬公信。”
“所以你想托我出手?”
“我想你观局,不必解局。”
睿王笑了,放下茶盏:“你倒是比从前沉得住气。”
翌日早,县署照常开堂,黄信旧案继续陈审。
堂上,柳从礼身着朝服,神情肃然。
“黄信,你可知藏匿逃妇乃违律法?”
黄信低头应道:“下吏知罪。然彼女非贼,亦无欺诈之行。唯求藏身一隅,得免乱配。”
“她非你妻,为何供养?”
黄信答:“她以绣活为生,所食所衣皆自给,我不过提供片瓦,未以官仓私利。”
州府听言官冷声道:“既是仓吏,你私自批引三笔冬单,可有授权?”
黄信垂首:“确是依杜家人言行事,事后账簿上有所补录,然未呈部册,是我失职。”
“你可知此举己涉伪造?”
黄信脸色泛白,却仍执拗回道:“仓中事多临急,我未求私利,只恐误事。至于授意者……”
他一顿,抬眼看向上堂,良久未言。
柳从礼叩木一声:“不可言,亦当记。”
案笔于旁疾书,一笔未落。
坊户中忽有人起身道:“大人,我与那女子同坊,她每日采买所用皆系私银,亦常借针线相助邻里,实无妨人之举。”
又一老妇高声道:“我家孙儿发热,她曾煎汤送药,黄吏若是坏人,这世上再无人可言好!”
厅上人声渐起,或愤或赞。
柳从礼止声,沉声道:“本官非以情遮理,亦非为律废人。此案若欲定性,须上报府司,核实来龙。”
一旁听席上,多了一位“不记名观察者”,衣饰极简,仅用旧绸缠腕。其人坐于廊下长椅中,偶尔低语记言,未言身份。
坊间传闻他是御史派来查案的“随笔官”,也有人说是远郡新任钦差幕僚。
林言之至后堂交账,曾短暂与其擦肩而过。
他并未看她,林言之也只是略觉惊讶:此人神色温文却透着凌厉,目光不浮不躁,如古井无波。
只是错身一瞬,便各自离去,再无交集。
堂上听议激烈,柳从礼临时改调审笔,使得记录更详,未让话语落空。
清和悄声问柳从礼:“他不出手?”
“他若真要出手,不会坐那里。”
柳从礼顿了顿,又道:“他在等等局势最紧的时候,轻轻拨一次。”
清和轻叹:“那一下,要么救你,要么毁你。”
柳从礼望向那一角静坐的人影,低声道:“他若真动,必是为天下,不为我。”
夜己深,县署偏堂灯火未熄。柳从礼正欲起身,清和忽抱一函至案前。
“此物方才由署卒从后门转来,外封无印。”
柳从礼拆封,只见一页无名折子副本,纸上墨迹未干,开首几字写得极缓:“论地方仓契风波与干系权重之法度平衡”。
全文未提一人一姓,只言仓案若久拖不决,将引起“百姓讹传,商贾停市,州府震荡”,而结尾处却轻描淡写地留下一笔:
“若律令不施,则不可托忠良于下,亦难分庙堂之真伪。”
清和垂首看了一眼,低声问:“这是……”
柳从礼将纸一合,道:“是一柄剑,未出鞘,己寒人心。”
他抬头看向窗外昏灯:“有人告诉杜家,该歇手了。”
夜幕落下,风又起,官道遥遥远来一纸无署令旨,印红朱砂:“仓案既成,暂缓查勘,州府改派督引议使。”
柳从礼见信而不动,缓缓起身,抬头望向高悬的署堂灯笼。
“他出手了。”他说。
清和低语:“轻得不能再轻,却是最重的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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