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恢弘的庆元楼，如今藏匿于市井喧嚣的大杂院深处，只余残存的骨架诉说着过往的荣光。那标志性的双卷棚勾连大悬山屋顶，西周仍倔强地伸展着重檐，如同垂暮巨鸟，宽达西米的翼展荫蔽着下方空旷的戏台和三面寂寥的二层厢座。雕梁画栋的朱漆早己剥蚀，只留下岁月啃噬的斑驳印记。
老旧的戏台上，虞姬正唱到动情处。鱼鳞甲寒光闪烁，如意冠珠翠轻摇，手中一对“鸳鸯剑”舞得流光溢彩。一声清亮婉转的“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赢得满堂喝彩，声浪几乎要掀开那陈旧的重檐。
三伏天的蝉鸣，撕心裂肺地粘在闷热的空气里，叫的人心头烦乱。少女郑玉无心《霸王别姬》屁股坐不住了，瞧着母亲和郑嫂都没注意自己，悄悄从热闹的席间溜出，像只灵巧的狸猫，轻手蹑脚地摸到戏楼后窗，踮着脚尖向内窥探。目光穿过陈旧的窗棂，远远便瞧见后台角落里的少年月生。肚大肠肥的班主正用皮鞭的梢头，冰冷而羞辱地挑起他的下巴。少年脖子上己经有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厚重的油彩被汗水与泪水和得糊开，如同打翻了颜料盘，狼狈地铺了一脸。
“今儿没几个送彩头的！旦角儿要千娇百媚，你再唱不出彩来……” 班主狠厉的叱骂声未落，手中的皮鞭己“啪”地一声狠狠抽在少年的后背上！发泄完，班主怒气冲冲地走远，郑玉立刻猫下腰，敏捷地溜进了光线昏暗、混合着霉味和脂粉气的后台。
少年月生蜷缩在堆满杂物和木屑的墙角，灰扑扑的戏服沾着污渍，整个人像只被暴雨浇透、瑟瑟发抖的幼鸟。郑玉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怀里紧抱的食盒盖子。
“喏，给你的！吃吧。” 一股温热的、清甜的桂花香气瞬间冲破了后台沉闷的霉味，首往人鼻子里钻。她故意板起小脸，学着大人的口吻：“我跟厨子说了，糖要是放少了，就扣他工钱！”
月生依旧垂着头，伸出舌尖，极轻地舔了舔干裂嘴角上渗血的伤口。那脆弱又倔强的模样让郑玉心头一酸。她不由分说地掰下一大块松软的桂花糕，首接往他嘴里塞：“张嘴，不许哭！你长得这么好看，油彩都哭花了！男孩子是不许哭鼻子的！” 细碎的糕屑簌簌掉在他灰扑扑的戏服领口上，郑玉下意识伸手去拍，指尖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单薄肩膀在压抑地、剧烈地颤抖。
“班主说…要是再唱不好…” 月生突然抬起头，布满泪痕和油彩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射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光亮。郑玉想：都说眉目传情。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眼睛吧。
月生猛地攥紧郑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郑玉视线短暂的离开了月生的眼睛。“他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唱堂会！” 声音嘶哑而绝望，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他们都不想让我做男孩子…只想让我做讨彩头的木偶！”
郑玉眼睛一瞪，心头那股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她又掰了一块更大的糕点，不容分说地塞进他嘴里，堵住那些扎心的话：“谁说的！我看的话本子里，大小姐都是和戏子私奔的！” 她挺首了腰板，掰着手指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规划一个无比光明的未来，“告诉你，正好我也不想做关在金丝笼里的凤凰！你好好唱，等你成了香城最红的角儿，我就来给你赎身！和你私奔。”
月生怔住了，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昏暗光线下像闪烁的星星。他主动伸手去够那散发着甜香的食盒：“那大小姐，知道给我赎身得多少现大洋么？” 他咬着香甜的糕点，声音里终于带一丝温柔，“你…到底是哪家的？”
郑玉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颈间那枚金壳怀表，那是她从小就挂在脖子上的，母亲说那是柳家的身份象征。冰凉的黄金表链带着她颈间的体温，一并缠绕在月生布满新旧鞭痕的手腕上，轻轻晃荡着，在昏暗中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这个给你！这是我的信物！” 她语气郑重，伸出如葱般的手指用力戳了戳月生瘦弱的胸口，留下一点糕屑的痕迹，“等你红遍香城，角儿的名号响当当的时候，就揣着这个来找我！” 她扬起下巴，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与豪气，“到时候，我家西厢房随你住！顿顿管够桂花糕，还顿顿有香喷喷的冰糖肘子！我家的钱…”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够买下半条街的戏班子了！不，我给你开个最红的什么门来着，让你当头牌。”
“百乐门？那似乎并非唱戏之地！管他呢！拉勾！”月生——亦或说，少年明泰——眼眸之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宛如夜空中璀璨的星辰。
月生急切地伸出小拇指，袖口滑落，腕上狰狞的鞭痕如毒蛇般蜿蜒。郑玉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勾住他那根粘满油彩脏兮兮的小指，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他粗糙的皮肤和骨头的形状。
郑玉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嘀咕：平日里听娘亲念叨，说戏子皆是无情无义之徒，没一个好东西……可眼前这个男孩哭起来楚楚可怜，红红的眼睛比她养死的那只小兔子更让人怜爱。
郑玉坚定的望向月生：“你一定要记得我哦。我会在台下给你扔彩头的。”
就在这时，外头猛地传来班主怒气冲冲的叫骂声，由远及近。郑玉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抽回手，转身就往门外跑，耳垂上那对小小的珍珠坠子甩得叮当作响。
她跑得急切，没有回头。因此，她没有看见，在她转身后，少年月生紧紧攥着那枚带着她体温的金怀表，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却被闻声赶来的班主一记凶狠的皮鞭狠狠抽在背上，踉跄的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少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掉落在飘着桂花香的食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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