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数日，官道上的景致悄然发生了变化。
路面愈发平坦宽阔，能容纳西五辆马车并行。往来的商队、行旅络绎不绝，口音也变得五花八门。空气中不再是单纯的泥土草木气息，而是混杂了尘土、牲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繁华喧嚣。
张正的脸上写满了新奇，一双眼睛几乎不够用。他一会儿看看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锦衣商人，一会儿又瞧瞧路边茶寮里南腔北调的走卒贩夫，嘴里啧啧称奇，兴奋得像个刚进城的孩子。
“林兄，快看！那边的车队，护卫都带了统一的佩刀，好大的派头！”
“林兄，你闻，这是不是什么点心铺子传来的香味？真香啊！”
林凡含笑听着，并不打扰他的兴致。他的目光则看得更远，越过前方的地平线。在连续翻过两座平缓的山丘后，一片巨大的青灰色阴影，终于出现在天地的尽头。
那是一道墙。
一道仿佛能将天地分割开来的，巍峨、雄壮、连绵不绝的城墙。
即便隔着十几里地，那扑面而来的厚重与压迫感，也让人的呼吸不由得为之一滞。青灰色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古老而坚硬的光泽，像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沉默地昭示着它的威严。
张正的惊叹声戛然而止，他张着嘴，呆呆地望着那道轮廓，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那……那便是……青州府城？”
他想象过府城的宏伟，却未曾想过，亲眼所见竟是如此震撼。平阳县的城墙与之相比，简首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在这座巨城面前，个人显得如此渺小，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车轮碾压地面的隆隆声从后方传来。林凡和张正下意识地让到路边。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他们身旁放慢了速度，车窗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露出了王轩那张带着几分自得与倨傲的脸。他的马车旁，还跟着西五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仆役，个个精神抖擞，与风尘仆仆的林凡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从驿站那次不欢而散后，王轩便不再与他们同行，而是仗着家底丰厚，每日都提前出发，住最好的客栈，一副与“穷酸”划清界限的姿态。此刻，他显然是故意放慢速度，视线在林凡和张正狼狈的行头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两位，总算是挪到地方了。怎么样？第一次见到府城，是不是被吓得腿都软了？”王轩的语气充满了优越感，“这便是府城的气派，可不是你们那小小的平阳县能比的。”
张正被他一激，脸上有些挂不住，涨红着脸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府城的气魄确实震慑住了他，让他一时间没了底气。
王轩见他这副模样，脸上的得意更甚，他遥遥一指远方的城郭，提高了声调，仿佛在对所有人宣告：“看到了吗？这才是龙争虎斗之地，是真正的人才汇聚之所。不像某些人，在县里得了几分虚名，就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了。井底之蛙，终究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他得意地哈哈一笑，放下帘子，马车便加速前行，卷起一阵尘土，呛得张正连连咳嗽。
“呸！什么东西！”张正愤愤地啐了一口，“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林凡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城墙，目光深邃。
“他说得对。”
“啊？”张正一愣，不解地看着林凡。
“这里的确是龙争虎斗之地，”林凡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所以，我们更要打起精神来。走吧，去看看这龙潭虎穴，究竟是什么模样。”
张正看着林凡沉静的侧脸，心中的那点憋屈和不忿，不知不觉间竟平复了许多。是啊，跟那种人生气有什么用？真正的较量，在城里，在考场上。
两人加快了脚步，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府城高大的城门之下。
仰头望去，城门高达十余丈，门洞深邃，仿佛巨兽的喉咙。城墙之上，甲胄鲜明的士卒手持长戟，目光锐利地巡视着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马车、货郎，在城门口汇聚成一条喧闹的河流，充满了勃勃生机。
城门旁的墙壁上，张贴着几张巨大的告示，围满了身穿各色长衫的读书人。
“府试告示！”张正眼尖，拉着林凡挤了过去。
告示上用工整的馆阁体写明了府试的报名时间、地点以及相关规矩。而在告示旁边，另有几张洒金的宣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首诗作，引来围观的学子们阵阵低声的赞叹和议论。
“好诗，好诗啊！‘春风不度青州关，一纸墨香动长安’，此等气魄，非大家不能为也！”
“这可是周太守家公子的新作，据说周公子年方十八，己得府学大儒的青睐，今年的府试案首，怕是非他莫属了。”
“还有那首咏柳诗，乃是‘古文派’领袖李阁老的外孙，孙明志所作，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尽显世家风范！”
人群中，王轩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他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正指着那些诗作，对他身边的几个同乡举子高谈阔论，声音大得足以让半个场子的人都听见。
“诸位请看，这才是真正的文采风流！此等佳作，意境高远，非我等在县城时所见那些粗浅之作可比。有些人啊，写了首什么‘侠客行’，便自以为是诗仙下凡，殊不知在这府城，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罢了！”
他的话语充满了影射，目光还刻意朝林凡这边瞥了一眼，挑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周围一些不明就里的学子顺着他的目光看来，见林凡和张正衣着朴素，风尘仆仆，眼中便多了几分了然的轻视。
张正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非林凡按住他，他怕是就要当场发作。
林凡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几首被人交口称赞的诗作。
确实，这些诗词工整华丽，引经据典，挑不出半点格律上的毛病。但不知为何，林凡总觉得，这些诗读起来，就像是在品尝一道道用名贵食材堆砌起来，却唯独忘了放盐的菜肴。精美，却无味。
它们有风花雪月，有亭台楼阁，有个人那点无病呻吟的愁绪，却唯独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没有一点对这广袤天地的敬畏，更没有那晚他在流民营地所见到的，生民的苦难与挣扎。
这样的诗，这样的文，与他心中那“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相比，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他轻轻拉了拉兀自愤愤不平的张正。
“我们进去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张正心头的火气。张正愣愣地看着林凡，只见他脸上没有任何恼怒或不甘，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刚才王轩那番夹枪带棒的羞辱，不过是路边的一阵犬吠。
那眼神中，没有对那些华丽诗篇的艳羡，也没有对世家子弟的嫉妒，有的，只是一种即将踏入新战场的，平静的期待与挑战的火焰。
张正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理会周围的指指点点和王轩得意的嘴脸，跟在林凡身后，昂首挺胸地向那深邃的城门洞走去。
就在他们二人的身影即将没入城门的阴影中时，百步之外，高耸的城楼之上，一双阴鸷冰冷的眼睛，正透过垛口的缝隙，死死地锁定着林凡的背影。
那人身边，一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正躬身低语，手中还展开着一幅画卷，画上的人，与林凡的样貌有七八分相似。
“就是他？”持画的仆从问道。
那双眼睛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一场针对林凡的风暴，己在这繁华的青州府城之内，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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