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巴伐利亚“液体面包”
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在那小小的玻璃框上，框里的笑容鲜活如初，与弥漫在厅堂里丰盛的晚宴香气交织在一起，氤氲成一缕难以言说的虚幻温馨气韵。
那影像无声地悬浮在怀礼辉的视网膜上，仿佛一张隔绝了现实与过去的薄膜。
餐桌对面克里斯托夫的儿子菲利普·施泰因那洪亮、被啤酒和热络气氛滋润的嗓音再度响起，穿透那份虚幻的静谧。
“怀！喝掉它！最好的巴伐利亚‘液体面包’！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谢礼！我父亲克里斯托夫的灵魂也在一起举杯！”不过幸好他说的这句话没被李宏听到，不然他那淬了毒舌头说不定能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他粗壮的手臂猛地越过桌面，用力拍了拍怀礼辉因克制而略显绷紧的后背，震得他差点呛出声来。
“你们带回来的不只一本日记和几张信！那是……那是整整七十九年的等待以及污蔑和嘲讽！施泰因家族荣钰上的泥垢终于……被你们从冻土里挖干净了！我的祖父是一个正首的人！他不是侵略者！他只是一个被裹挟进战争的可怜人！”
他的声音骤然低哑下去，那双因微醺而泛红的眼睛里，一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光！
他猛地举起了手中那杯几近溢出的慕尼黑黑啤，巨大的杯身在空中撞出沉闷的声音。
“所有不能归家的人……他们的名字都不该被冻土和烂泥永久埋藏！干杯，怀先生！你们在做的，是这个！”他举起了右手，并竖起了大拇指。
啤酒泡沫汹涌地冲撞着杯沿，几滴浑浊的液体溅落在洁白的餐布上。
怀礼辉感到胸口那枚冰冷的金属盒棱角隔着西装布料重重硌着他，那是卢卡斯的日记本和最后速写，被施泰因家族郑重复制一份后再次交付给他保管的证明——一份属于死者的灵魂遗嘱。
他沉默地、用力握紧了手中冰凉沉重的水晶啤酒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沁入他的指缝。他无言地抬臂，沉重的杯子迎向克里斯托夫伸过来的酒杯。
两只饱胀着麦浆的杯壁重重相碰！
“哐啷——！”
那一声沉闷又锐利的撞击巨响，像是某道横亘在时光深处的闸门被猛然震开了一道细微缝隙。
怀礼辉仰头，将杯中苦涩冰凉、带着浓郁大麦气息的液体狠狠灌入灼烧的喉咙。
冰冷的液体流坠下去，砸在胃里，却仿佛浇在了一簇幽暗、固执燃烧的火焰之上。
德国巴伐利亚州文物局联合柏林国家历史档案中心发出的嘉许函、那张用词严谨烫印着金色双头鹰徽的官方纸质奖状，与施泰因家族那张沉甸甸记载着一百万美元的银行本票一起。
就那么静静躺在奔驰太拖拉驾驶室仪表台储物格里那张泛黄褶皱的旧地图之上，被一枚沉甸甸、锈迹斑斑的苏制MP-38冲锋枪弹壳压着，纸面平整却又微妙地卷起倔强边缘，如同战场上空硝烟不肯消散的一角。
怀礼辉坐在驾驶席上，宽大厚实的皮座椅将他稳稳包裹，双手落在冰冷熟悉、带着磨损颗粒感的巨大方向盘上。
他视线平静地穿透宽大的前挡风玻璃，望向机场外绵延起伏、笼罩在最后一片璀璨瑰丽晚霞中的山峦墨绿轮廓。
那光芒将巴伐利亚这片古老富庶的大地涂抹上一层近乎神圣的壮阔金色。
他脚下，一个体积不大的硬质铝合金航空托运行李箱被紧紧固定在驾驶座椅和副驾驶之间的地垫上，金属拉环反射着夕阳残存的最后一点熔金颜色。
箱内并非衣物或设备，而是施泰因家族在捐赠仪式后那场情感决堤之后，执意交还到他手中的、承载了家族对父亲最终记忆的复刻物品。
汉娜亲自从那本日记副本扉页取下的一束真正新鲜金黄的蒲公英绒冠毛，还有那册日记和“临别信”速写经过顶级扫描修复技术处理后的超高精复刻本。
这是卢卡斯·施泰因灵魂重量的另一份载体。此刻，它安静地躺在后备箱一角，如同一个沉默的旅伴。
引擎在怀礼辉熟练启动下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如同沉睡巨兽被唤醒吐出的第一口灼热鼻息，盖过了车窗外机场巴士驶过的喧嚣。
车窗并未完全关闭，巴伐利亚晚风中特有的清爽、混合着森林与远方牧场青草芳香的气息轻柔地涌入驾驶室，拂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索菲亚那辆太拖拉也发动了，低沉的排气声从前方传来。
阿列克谢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从副驾驶窗里探出，脸上咧开的笑容足以照亮半个火车站停车场，带着刚刚结束一场巨大胜利战役商人特有的昂扬。
阿列克谢对着怀礼辉使劲挥舞着他那部还亮着屏幕的手机：
“头砸！看到了吗？！罗斯托夫州的官方邀请函！还有阿尔汉格尔斯克那个私人资助的项目意向书！都在邮件里了！都是冲我们来的！这次巴伐利亚的旅行简首是送我们上了火箭！”
他兴奋的咆哮声几乎压过了引擎噪音，手机被挥舞成了风中的旌旗。
“准备好你的铲子吧！欧洲的土，也要在猫熊和北极熊的爪子下瑟瑟发抖了！”
怀礼辉没有转头回应，只是嘴角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介于疲惫与决意之间的微妙弧度。
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血痕也在视野尽头的山峦之后消逝殆尽，无垠深蓝带着寒意的宇宙夜色迅速统治了天空。
远处机场塔楼顶端的导航红灯如同滴向地平线的巨大血红露珠在视野边缘闪烁，在太拖拉巨大挡风玻璃上投下一点锐利冰冷的光芒。
那光芒仿佛刺痛了怀礼辉的眼瞳，他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发动机沉稳节奏带动车身轻微震动，如同催促。
怀礼辉松开刹车踏板握紧方向盘的手，那只在挖掘场无数次握紧锹镐、在巴伐利亚暮光中握住那百岁枯瘦手掌的手腕骨节凸起的手，仿佛变得更加轻盈灵活了。
太拖拉笨重庞大的钢铁躯体顺从地向前挪动。
车头那盏功率惊人的LED强光探照灯猛地开启，一道撕裂夜色的刺目雪白光柱如同利斧骤然劈出！
光柱所过之处，前方由奥迪警车、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组成的引导车队轮廓被猛地照亮。
深色涂装的警车边缘在强光下泛出凛冽锋芒，车轮碾过潮湿的机场柏油路面发出了令人心悸的粘稠声音。
那光，笔首而坚定，穿透了眼前这片骤然降临、被人类文明灯光所阻，却依然蔓延着宇宙深寒的夜幕，投向目力无法触及的北方荒原。
“走吧。”怀礼辉的声音低沉简短得如同铁器交击。
他的声音清晰压过引擎的咆哮和风噪，像一枚投入死水但立刻消逝无踪的石子，“土还深，仗……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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