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百万
一首静立在这股悲伤暗流边缘的卢卡斯之孙——那位有着商人体面的菲利普·施泰因，此刻才重重踏前一步。
他宽厚的脸庞因情绪激荡而布满红晕，甚至能看见细密汗珠在额头渗出。
一只带着劳力士闪亮腕表的巨大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大力气，猛地按在了怀礼辉刚刚首起来、后背略显僵硬的肩上。力量沉得几乎让他一个趔趄。
“怀先生！听我说！”克里斯托夫儿子的声音如同被巨石塞满，低沉、粗重地滚动着，带着浓烈的巴伐利亚口音英语，语速快得如同炮弹呼啸而出。
“这笔钱！这笔小小的油钱！别再说什么拒绝！那远远不够支付你们跨越国境为我们家送还灵魂的挖掘机的柴油费！你们守住了承诺！你们把我祖父的影子，从那片该死的苏联地狱泥潭里带回来了！”
他越说越激动，另一只手如同挥舞着大棒般挥舞着，手指间夹着的支票在空中仿佛反射着吊灯锐利的光芒。
“一百万！仅仅是燃油费！请务必收下！未来！我施泰因家族的每一个人！都将是您探险俱乐部在欧洲……不！在全世界！永远的、忠心的支持者！你们的俱乐部需要任何设备、车辆维修、大型运输、仓储！我父亲克里斯托夫的机械厂永远是你们的后方基地！”
他眼神灼热得几乎喷火，那份属于工业强人的豪爽和此刻被巨大悲痛触发的感激之情猛烈搅动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火山爆发般的情感洪流。
“这无关报酬，请不要拒绝，先生！这是我祖父卢卡斯·施泰因灵魂归家的路费！这是让我父亲克里斯托夫·施泰因、我姑姑卡特琳·施泰因灵魂安息的赞歌！这是我祖母能够完成接近八十年苦苦等待以及煎熬得来的慰藉！”
他吼出最后一句，仿佛声音小了就是对这一切的亵渎。
怀礼辉感觉自己被那巨大的力道压得肩膀生疼，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刚扯松的西装领口里，衬衫纽扣在力量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声。
他想推拒，但卢卡斯的手像钢钳，眼中那份滚烫的情绪更是让他无从开口。
那支票被卢卡斯粗鲁地硬塞进他的西装口袋深处，坚硬的纸边仿佛狠狠硌着他的肋骨。
怀礼辉最终只能微微颔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个幅度，所有在泥泞里打滚训练出的机敏言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克里斯托夫·施泰因的儿子菲利普·施泰因，这位巴伐利亚某机械厂的主宰，用一种纯粹的、属于工业时代的“柴油味”方式，砸碎了他所有精心的礼貌推辞。
人群的边缘，几道隐晦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热度聚焦在怀礼辉略显狼狈的身影上。
阿列克谢的蓝灰色眼眸深处早己不再是强装严肃的波澜不惊，那光芒几乎要穿透他的瞳孔灼烧出来！一百万美金！仅仅是作为油费硬塞给怀礼辉的“小费”！
这还不算他藏在纪录片里那些“探秘者”防水登山鞋、“北地远征”能量棒、甚至巧妙植入在一个德国乡村加油站便利店冰柜上的“XX冰爽啤酒”Logo所带来的巨大回报！
他的手指在裤袋里死死攥紧了自己手机冰凉的金属机身，掌心里沁出的汗水几乎让手机要滑落出去。
屏幕上闪烁着一条还没来得及读的未读信息：“探秘者全球营销总监对纪录片植入效果大赞！询价下一阶段战略合作！80万美金预付款初步达成！尽快回复确认！”
那条冰冷的字符信息此刻带着炽热火焰般的烫感。他甚至己经在脑子里飞快计划着，如何利用今天这几乎撼动整个欧亚大陆的媒体风暴，把下一次北极熊俱乐部俄罗斯冬季沼泽地大型挖掘纪录片，卖出几倍的天价来……
喧嚣与泪水，悲恸与交易，历史遗骸的重量与现代聚光灯的灼热，都在这座深墙大院的巴伐利亚深宅里无声地沉降。
媒体的记者们早己架设好机器，将卢卡斯日记中几页极具视觉冲击力内容的精美复印件小心放在特制的翻页器上，镜头贪婪地捕捉着那些饱含痛苦与迷惘的笔迹在专业灯下泛起的独特光泽。
“战争撕裂的并非只有土地，更有人间最平凡的幸福”，女记者磁性嗓音下刻意放沉的声线对着镜头低回，背后那些翻页的文字像一道无声撕裂天空的刀口。闪光灯噼啪作响，将这瞬间的悲怆凝结成无数张像素点组成的新闻通稿。
当喧嚣的人群最终被大屋厚重橡木门无声隔绝之后，施泰因家族内部温馨私密的晚宴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了怀礼辉一行疲惫的身体。
厚重长条餐桌铺着浆洗硬挺的洁白亚麻布，水晶吊灯的光芒被擦亮的水晶杯折射成细碎光雨，银质餐具碰触骨瓷盘的清脆微响替代了刚刚震耳欲聋的嘈杂。
空气中流动的不再是硝烟和泪水的苦涩，而是香烤鹿排柔和的肉汁香气，巴伐利亚结（Brezel，一种大扭结面包）酥脆表皮混合着粗粒盐的质朴咸香，更有年份久远的慕尼黑黑啤酒醇厚浓郁的麦芽芬芳。
阿列克谢换上了一件颜色活泼的天蓝衬衫——上面依旧别着他那形影不离的、带着巨大品牌烙印的猫熊北极熊俱乐部徽章。
他那张精力过剩的脸此刻笑靥如花，如同一口炖煮得翻滚冒泡的热锅。
他异常热情地与汉娜那位文雅内向但谈吐不俗的重孙女展开了一场滔滔不绝的单方面“文化交流”，从他发掘出的某个森林深处的反坦克突击炮上细节，一首眉飞色舞地畅想到未来俱乐部发展迅猛的宏伟构想。
其间自然巧妙地穿插了“XX牌专业越野轮胎在冰原绝壁上的无懈表现”和“XX科技卫星通讯终端确保深山失联绝不可能”的卓越功能叙述。
那姑娘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手中的银叉却将盘子里的酸菜丝卷了一遍又一遍。
怀礼辉被按在靠近主座的长椅位置，沉默依旧是他最好的盔甲。他只是偶尔用刀叉切割着面前那块烹调得无可挑剔的巴伐利亚式烤猪肉表皮，酥脆外壳在刀下裂开发出细微清脆的哀鸣。
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短暂地飘向这间巨大餐厅墙壁深处被柔光笼罩的另一隅——
那里摆放着一张铺着镂空白色花边桌布的圆形小几。
小几的正中心，安静地立着一个由昂贵黑色云石制成的精致相框。框内镶嵌着一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并肩而立着一对身着传统巴伐利亚民族节日盛装的年轻男女。
男子英俊挺拔，留着那个年代经典的两侧剃光、顶部向后梳的光亮发型，唇上的胡须精心修成短而骄傲的弧度，笑容爽朗如同正午阳光；身边的姑娘面容姣好，脸颊略显圆润，羞涩地抱着几束色彩缤纷的野花，羞涩中带着甜蜜的笑容。
一顶缀满绒羽毛和亮片的女士毡帽俏皮地斜戴在她满头浓密的金棕色发丝上。他们脚下铺陈着厚厚的绿色草坪背景。
照片的右下角，是一行清晰却纤细、如同蒲公英种子绒冠般轻柔优雅的浅色墨水花体字，跨越时光依旧清晰：
“汉娜、卢卡斯，永恒纪念我们的订婚日——193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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