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岛的晨雾带着深秋的湿冷。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悬在海平面上,将太阳藏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微弱的光挣扎着穿过雾霭,在湿漉漉的木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码头上早己挤满了人。
搬运工扛着捆扎好的渔网,号子声在雾中撞出钝重的回响;鱼贩们守着泡沫箱里的海货,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划出杂乱的弧线;几个穿着同样灰扑扑工装的年轻人蹲在地上,指间的烟卷明灭不定,烟雾很快就被雾气吞没。
空气中弥漫着柴油、鱼腥和潮湿木头混合的复杂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涩的凉意,像是要把肺腑都浸得生疼。
那艘即将载着林小海远航的货轮就停泊在泊位上。
钢铁船身庞大得像一头蛰伏的怪兽,船舷上锈迹斑斑,在雾中泛着青黑色的光。
每隔几分钟,它就会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声波震得空气都在颤抖,惊飞了落在缆桩上的几只海鸟。
林小海就站在登船口不远处,背对着货轮的方向。
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工装外套,袖口卷了好几圈才露出手腕,领口歪歪扭扭地敞着,露出里面的新毛衣,那是周晓前几天连夜给他织的。
他的帆布行李袋斜挎在肩上,带子磨得只剩下薄薄一层,边角处露出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旧衣物。
他努力地挺首脊背,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可微微颤抖的膝盖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目光落在远处翻滚的海浪上,瞳孔里映着雾蒙蒙的海面,像藏着一片化不开的茫然。
“小海!” 陆远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传来,带着明显的急促。
林小海猛地回头,看见陆远、陈岸和周晓正穿过人群朝他跑来。
陆远的校服外套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衬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陈岸走在中间,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本数学课本;周晓跟在最后,步子迈得有些急,浅色的校服裙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腿上,像一片被雨打湿的荷叶。
看到他们,林小海的脸上瞬间堆起一个夸张的笑容,声音也刻意拔高了几度,带着种不符合场合的亢奋:“哟,琴岛三大巨头齐了!我还以为你们要等我开船了才来呢!”
他迎着他们走了两步,故意用肩膀撞了撞陆远的胳膊,动作里带着少年人惯有的亲昵:“远哥,你这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昨晚又跟你爸开战了?我说你也别犟了,你爸不就是想让你考协和医学院吗,多大点事儿。”
陆远没接他的话,只是把手里的保温桶往他怀里一塞。
桶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林小海的工装往下淌,在裤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韩婶凌晨三点起来煮的茶叶蛋,”他的声音有点硬,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海上吃,顶饿。”
林小海低头看着怀里的保温桶,铝制的桶身被韩婶用红绳缠了个漂亮的结,那是琴岛人送远行的人时特有的讲究。
他突然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眼睛眯成一条缝:“真香!还是韩婶疼我!不像某些人,上次周晓烤的鱿鱼,愣是被他抢去大半。”
他冲陈岸挤了挤眼,试图把气氛搅得轻松些。
陈岸的目光落在林小海的工装裤上,膝盖处磨出了一个破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裤。
他想起几天前在防波堤上,林小海说“等我回来请你们吃海鲜”时,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的样子。
“岸哥,”林小海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比平时重了些,“你那书看得怎么样了?别等我回来,你还在修理厂啃冷馒头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塞进陈岸手里,“这是我攒的几个航海术语,说不定对你学英语有用。别笑啊,我二姑父说,船上都是外国人。”
本子的纸页粗糙得像砂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单词还用拼音标注着发音。
陈岸捏着那本薄薄的本子,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烫。
林小海最后转向周晓,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看到周晓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女孩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海水,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故作的豪迈:“晓晓,别担心!哥命硬着呢!小时候掉海里都没淹死,这点风浪算什么。等我回来,给你带南洋的珍珠,比琴岛的贝壳亮多了!”
他说着,视线却飞快地移开,不敢在她脸上多做停留。
这句刻意轻松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码头上勉强维持的平静。
陆远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瞬间消失了,他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死死抓住林小海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
“林小海!”他的声音突然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你他妈给我听好了!到了船上别逞能!别像个傻子似的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那些老船员要是欺负你,别硬扛!给老子记着,等你回来,我们帮你揍回去!”
“钱!钱算个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命!命最重要!听见没有?!”
“遇到事儿多想想!想想琴岛!想想我们!老子……老子还等着跟你喝庆功酒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哭腔。
他猛地松开手,一拳捶在林小海的胸口,力道大得让对方踉跄了一下。
林小海被他吼得愣住了,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的故作轻松一点点褪去。
他看着陆远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紧咬的牙关,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陈岸走上前,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给了林小海一个紧实而长久的拥抱。
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下巴抵在林小海的肩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兄弟。”
这两个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林小海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他想起小时候一起在防波堤上掏鸟窝,想起陈岸替他背黑锅被老师罚站,想起昨天防波堤上,陈岸说“我们先是发小”时认真的眼神。
他用力回抱住陈岸,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行了行了,”林小海推开他们,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也带上了明显的沙哑,“两个大老爷们儿,肉麻死了!知道了知道了,啰嗦死了!”
就在这时,码头的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随后传来工作人员机械的催促:“前往马绍尔群岛的船员请注意,登船即将结束,请抓紧时间到登船口集合……”
声音在雾中回荡,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剪断了最后一丝温情。
人群开始骚动,几个和林小海同行的年轻人背起行囊,朝着登船口走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林小海深吸一口气,最后看向周晓。
女孩依旧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缕碎发贴在泪湿的脸颊上,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画。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可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晓晓……我走了。你……好好的。”
说完,他转过身,朝着登船口的方向迈出脚步。
帆布行李袋撞击着腿侧,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他即将踏上登船梯的那一刻,周晓突然像一道被风吹起的影子,猛地冲了上去!
她的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陆远和陈岸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却己经晚了。
在林小海惊愕的目光中,在周围零星投来的诧异视线里,女孩踮起脚尖,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工装衣领,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个吻短暂得像一阵风,生涩得带着海水的咸涩。
周晓的嘴唇在发抖,睫毛上的泪珠落在林小海的脸上,滚烫得像火。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把所有的不舍、担忧、爱恋和绝望都倾注其中。
那是一个少女在命运的巨轮面前,能做出的最勇敢也最无力的反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码头上的喧嚣、货轮的汽笛、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和唇齿间那抹带着泪意的咸涩。
林小海彻底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周晓苍白而决绝的脸。
他能感觉到女孩身体的颤抖,能尝到她眼泪的味道,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晓猛地后退一步,嘴唇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林小海呆滞的样子,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远航的少年,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陆远和陈岸站在原地,忘了言语。
他们看着周晓颤抖的肩膀,看着林小海不知所措的神情,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晨雾在他们之间弥漫,像一层化不开的纱,把这个短暂而震撼的瞬间,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林小海!还愣着干什么!”登船口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喊道。
林小海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醒的梦。
他看着周晓泪流满面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转身踏上登船梯,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
他没有回头。
货轮的汽笛再次响起,悠长而凄厉,像是在为这场仓促的离别奏响挽歌。
钢铁巨轮缓缓驶离港口,在海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航迹,很快就被浓雾吞没。
周晓站在原地,望着货轮消失的方向,眼泪无声地滑落。
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走了那个吻的温度,只留下一片刺骨的冰凉。
陆远和陈岸默默地站在她身边,谁也没有说话。
码头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雾更浓了,仿佛要将整个琴岛都吞噬。
而那艘载着少年梦想与牵挂的货轮,己经驶向了茫茫深海,将离别与思念,都留给了这座潮湿的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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