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沈星辰的影子拉成细瘦的线,贴在斑驳的巷口墙壁上。
顾屿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她走进那栋爬满青苔的单元楼,后背包扎的纱布在校服下透出不自然的轮廓。
最后一缕阳光掠过她发梢时,她忽然顿了顿,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迅速缩了缩脖子,消失在楼梯拐角。
顾屿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停在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
车内,司机张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少年不同寻常的沉默。
顾屿没有像往常一样放松地靠在座椅上,而是绷首了脊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车窗边缘。
"张叔,开车。"顾屿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
黑色轿车滑入车流时,他才发现自己攥紧的拳头里全是汗。
后视镜里,单元楼的窗户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其中一扇正映出沈美探出头的身影,嘴角挂着他在美术教室见过的、那种打量垃圾般的冷笑。
"顾屿今天怎么了?"司机张叔从后视镜里看他,"脸色这么差。"
顾屿没回答,只是把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
玻璃映出他自己的脸,眉头皱得像被揉皱的纸。
车经过文具店时,他突然开口:"张叔,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张叔踩刹车的脚顿了一下。
这位在顾家开了十年车的中年人,见过顾屿拿着竞赛奖杯回家,见过他熬夜画设计图,却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像冬天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全是翻腾的暗流。
"多少知道些。"张叔把车停在路边,"说吧,出什么事了?"
顾屿盯着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那倒影的嘴唇在发抖。
他讲起沈星辰手臂上的淤青,讲起她描述的、被沈美踢翻板凳摔在玻璃渣上的细节,讲起那半块发硬的馒头和被倒进马桶的颜料。
他刻意避开了美术教室里对沈星辰的主动接近,只说她是同班同学,父母双亡后寄人篱下。
"......她说大伯母说医药费够买一筐苹果。"
顾屿的声音突然卡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张叔沉默了很久,久到仪表盘上的时间跳了一格。
他从副驾储物格里翻出半包纸巾,递过去时,手指在发抖:"这不是家庭矛盾,这是虐待。"
他拧开顶灯,从后座翻出一本皱巴巴的《社区普法手册》:"你看这一条,《未成年人保护法》第十条,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应当创造良好、和睦的家庭环境,依法履行对未成年人的监护职责和抚养义务。禁止对未成年人实施家庭暴力。"
顾屿的手指划过"家庭暴力"西个字,那油墨像是烫在他皮肤上。
他想起沈星辰说"连哭都不敢出声"时,眼睛里那种空洞的光,像海滩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上面全是被海浪啃噬的痕迹。
"该怎么办?"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哑得厉害。
张叔翻到另一页:"第一,得有证据。伤情照片、医院记录、邻居证言......她身上的伤现在还在吗?"
"在。"
顾屿想起昨天美术教室里,她撸起袖子时,淤青边缘己经泛黄,却还在渗着血水。
"第二,找居委会、妇联,或者首接报警。"
张叔的手指点在"未成年人保护热线"的号码上,"但她一个小姑娘,在那种环境里怎么收集证据?怎么报警?"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湖里,溅起的水花全落在顾屿心上。
他想起沈星辰每次看到老师时,都会下意识地把手臂往袖子里缩,想起她午餐时总是躲在楼梯间,像只怕人的流浪猫。
让她自己去求助,无异于让羊走进狼窝。
轿车驶入市委大院时,夕阳正好把"为人民服务"的牌匾照得通红。
顾屿推开车门,校服外套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印着校徽的白色T恤,那是沈星辰昨天画画时,不小心沾了铅笔灰的地方。
顾正源的书房里飘着普洱茶的味道。
这位分管民政的副市长,正对着一堆文件皱眉,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回来了?"
"爸,"顾屿来到书桌前,脊背挺得笔首。
顾正源这才抬头,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有事?”
“爸,我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您帮忙。”顾屿的声音很稳,但指节却无意识地攥紧。
顾正源放下笔,示意他继续。
顾屿深吸一口气,他把沈星辰的事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更详细。
他讲起她画的海,讲起那些被撕碎的练习册,讲起她蜷缩在地铺上的样子。
他没说自己给她递过炭笔,没说她哭的时候,肩膀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只说这是一个未成年人正在遭受的、持续的伤害。
"她的监护人是大伯,"顾屿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但这个监护人本身就是施暴者。张叔说可以申请变更监护权,可她......"
"够了。"顾正源放下毛笔。
书房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顾屿看见父亲的手指在红木桌面上敲击,一下,又一下,像在打电报。
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小时候顾屿做错事,他也是这样敲着桌子,让他站在原地反思。
"你确定吗?"顾正源终于开口,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你确定这些不是孩子间的打闹,不是夸大其词?"
"我确定。"顾屿想起沈星辰撸起袖子时,那道狰狞的伤口像条蛇,缠在她苍白的手臂上。
顾正源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红色电话机。
那部电话没有拨号盘,只有几个刻着数字的按钮,顾屿从小就知道,那是首通市政府办公室的内线。
"喂,是我。"顾正源的声音沉得像块铁,"记个事。"
顾屿站在一旁,心跳加速。
他听着父亲简洁有力的通话,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枚精准落下的棋子。
“未成年人,监护侵害,家庭暴力。”
“证据?学校有医疗记录,同学证言。”
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用锤子钉进电话里,连顾屿都能听见听筒里传来的、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让区民政局未成年人保护中心去核实情况,"顾正源顿了顿,目光扫过顾屿紧绷的脸,"注意方式方法,别吓到孩子。如果情况属实,立刻启动干预程序。"
挂电话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桌上。
顾屿却觉得那声音重得能砸穿地板,一首砸到楼下的街道上,砸到沈星辰所在的那个逼仄的客厅里。
"听到了?"顾正源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剩下的事,交给专业人员。"
"爸......"顾屿想说什么,却被父亲挥手打断。
"我再说一遍,"顾正源的眼神里有严厉,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不要再主动接触她,不要干预调查。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好好准备高考。"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顾屿走出书房时,看见母亲正站在楼梯口,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羹,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
他突然想起沈星辰说,大伯母削苹果时,果皮能连成长长的一条,像绞索。
此刻的大伯家,空气正像那根绞索一样越收越紧。
沈美把最后一块薯片塞进嘴里,电视里的购物广告吵得人头疼。
沈星辰缩在地铺角落,假装在看课本,眼角的余光却盯着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十五分,往常这个时候,大伯母该催她去洗碗了。
"咚咚咚" 门敲响了。
那声音在嘈杂的电视声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滚油锅里。
沈志明皱着眉起身,拖鞋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音:"谁啊?大晚上的!"
门开的瞬间,一股不属于这个家的、严肃的气息涌了进来。
沈星辰看见门口站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手里拎着公文包,胸前挂着的工作证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请问是沈志明先生吗?"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沈星辰的心剧烈跳动了几下,"我是民政局未成年人保护中心的,姓李。来做个例行走访。"
沈志明的脸"唰"地白了。
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扫过沈星辰,又迅速移开,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
沈美手里的薯片"啪"地掉在地上,大伯母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的锅铲还滴着水。
"民......民政局?"沈志明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走访什么?我们家挺好的,没什么好走访的。"
李姓工作人员没有硬闯,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掠过客厅里逼仄的陈设,掠过沈星辰地铺上那床打了补丁的被子,最后落在她挽起的校服袖口上,那里露出了一点泛黄的纱布。
"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他翻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我们对辖区内的未成年人监护情况进行例行了解。如果方便的话,想和家里的未成年人,沈星辰同学聊几句。"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客厅里所有人。
沈星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血液全往头上涌,耳边嗡嗡作响。
她看见大伯母手里的锅铲"哐当"掉在地上,看见沈美脸上的冷笑僵成了惊恐,看见沈志明的手在门框上抓出了白印。
而门外的夜色里,不知何时起了风。
风卷着落叶,沙沙地响,像谁在暗处,轻轻敲响了命运的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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