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封魂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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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封魂罐

 

《封魂罐》

湘西的雨,下起来就没个尽头。细密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整个吊脚楼都罩得透不过气来。火塘里的火苗病恹恹地舔着黝黑的塘石,青烟被湿气压着,盘旋着不肯散去,屋里弥漫着一股柴烟和草药混合的、沉闷的霉味。

竹床吱呀作响,秀云蜷在厚厚的靛蓝土布里,像一片被秋雨打蔫的叶子。那曾经红润的脸颊塌陷下去,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破风箱里艰难地拉扯出来,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颤的嘶声。额头上搭着的湿布巾,也压不住那烫手的温度。

“阿云…”我蹲在床边,粗糙的手掌握着她枯瘦冰凉的手腕,那点微弱的脉搏像随时会断掉的蛛丝,“再忍忍,药…药就快熬好了。”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飘忽无力。那碗在火塘边煨着的药汤,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和苦涩,是山脚老苗医开出的方子。几副下去,秀云的病非但没起色,那呼吸反倒一日比一日更弱,眼窝深陷下去,蒙着一层灰翳。

老苗医捻着他那把稀疏的山羊胡,浑浊的老眼在我脸上扫了又扫,最后才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后生仔…你婆娘这病,怕是‘缠’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寻常草药…压不住喽。”他枯瘦的手指蘸了点碗底浑浊的药渣,“要救命,得用‘鬼哭藤’,吸足了阴气的地宝。只有…只有‘老鸦岭’背阴那面,靠近‘埋骨坡’的崖缝里才生得出来。”

“埋骨坡”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连带着脊梁骨都窜起一股寒气。老鸦岭深处,那是寨子里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禁地!别说大白天,就是最晴朗的正午,那地方也透着一股子邪性。林子里没有鸟叫,树影浓得化不开,人走进去,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脊背发凉。而埋骨坡,更是禁地中的死地。传说百年前,一个手段高强、心性却走了邪路的赶尸匠,不知触怒了哪路凶神,连同他押送的那几具凶煞异常的“喜神”,一夜之间全横死在坡上,死状惨烈无比。怨气冲天,搅得方圆几十里鸡犬不宁。后来请了法力高深的老司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赶尸匠的骨灰封在一个特制的陶罐里,深埋在埋骨坡最阴煞的穴眼上,又布下重重禁制,才算勉强镇住那股邪气。那地方,从此成了活人的绝境。别说采药,就是误入边缘,回来的人不是疯疯癫癫,就是高烧不退,不出三日便一命呜呼。

“老司公…”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地方…去不得啊!封魂罐…”

老苗医布满皱纹的脸猛地一沉,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狠狠剜了我一下:“去不得?那就看着她死?!”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床上气息奄奄的秀云,“鬼哭藤,吸的就是那罐子渗出的阴煞怨气!以毒攻毒,以煞破煞!这是唯一的生路!去不去,在你!”

火塘里一块木柴“噼啪”一声爆裂开来,几点火星溅到冰冷的泥地上,瞬间熄灭。那微弱的光亮映在秀云灰败的脸上,她似乎被这声响惊动,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下,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透出来,虚弱地、哀求地望向我。那眼神,像濒死的幼兽,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去!刀山火海也得去!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雨丝倒是小了些,变成了黏腻的雾气。我把柴刀磨得雪亮,插在后腰,用油布仔细包好几根浸透了黑狗血、又用朱砂画满了符咒的桃木钉塞进怀里。最后,将一小包老苗医给的、气味刺鼻的雄黄药粉仔细撒在衣襟袖口。做完这一切,我俯身,在秀云滚烫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吻。她毫无反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我咬紧牙关,背上药篓,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被灰白雨雾笼罩的、通往老鸦岭深处的茫茫大山。

越往里走,林子越密。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像一条条巨大的、冰冷的蟒蛇,从枝头垂落,缠绕着树干。脚下的腐叶积了不知多少年,踩上去软绵绵的,深可没踝,每一步都陷在冰冷湿滑的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令人心头发毛的闷响。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浓重的、植物腐败的甜腥气。最让人心悸的是声音——或者说,是声音的彻底消失。没有鸟鸣,没有虫嘶,连风似乎都畏惧这片林子,只在极高的树梢上发出极其遥远模糊的呜咽。死寂,一种沉甸甸的、压迫着耳膜和心脏的绝对死寂,笼罩着一切。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踩在厚厚腐叶上的“噗嗤”声,还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独。

心口像是揣了一面破锣,咚咚咚地狂跳,每一下都撞击着肋骨,震得手心全是冷汗。怀里那几根桃木钉硌得生疼,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寨子里流传的恐怖传说,不去想那个埋在土里的封魂罐,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鬼哭藤!找到它!救秀云!

山路越来越陡峭,几乎不成路形,全凭感觉在湿滑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间攀爬。雾气浓得化不开,像黏稠的灰白色浆糊,视线被压缩到身前不过几步远。不知爬了多久,拨开一片湿漉漉、带着倒刺的巨大蕨类叶子,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巨大斜坡。坡面是狰狞的、铁灰色的嶙峋怪石,像是被什么巨力生生撕裂开,出大地的筋骨。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比林子里浓重十倍、百倍,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我单薄的衣衫,首往骨头缝里钻。这就是埋骨坡!

坡地中央,地势微微凹陷,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洼地。洼地周围的石头颜色更深,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仿佛涸的血迹浸透过。洼地中心的地面,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寸草不生。而在那焦黑泥土的正中央,赫然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土包不高,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同样颜色发黑的浮土。最扎眼的,是土包顶端,露着半截朽烂得发黑的木头盖子的一角。盖子边缘刻着一些早己模糊不清、却隐隐透出凶戾之气的符咒残痕。盖子旁边,斜插着一根早己枯朽、歪歪扭扭、同样刻满残破符咒的桃木桩。

就是这里!封魂罐!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湿滑的腐叶差点让我摔倒。眼睛死死盯着那半截朽烂的盖子,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深埋在地下的那个陶罐,感受到里面封存了百年的怨毒和冰冷。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催促我:快离开!快离开这鬼地方!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猛地被土包侧后方,靠近一处陡峭石壁的狭窄缝隙吸引住了!在那片死寂的焦黑和嶙峋的怪石之间,一抹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般的幽紫色荧光,如同黑夜里的鬼火,顽强地闪烁着!那荧光来自几株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石壁上的奇异藤蔓。藤蔓通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机的灰白色,唯独藤尖蜷曲的嫩须,散发着那点若有若无的幽紫光芒。叶片小而扭曲,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像无数微小的、无声呐喊的嘴巴。

鬼哭藤!老苗医描述的样子分毫不差!它果然长在这里!长在这封魂罐渗出的阴煞之气滋养的绝地!

希望瞬间压倒了恐惧!秀云有救了!我几乎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脚下就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封魂罐,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定了那几株散发着幽紫光芒的藤蔓。求生的本能和救人的急切驱使我向前猛冲了两步,眼睛只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鬼哭藤,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采下它,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这地狱般的埋骨坡!

我的脚,带着奔跑的冲力,狠狠踏在了土包旁边那片颜色更深的、仿佛浸透血污的泥地上!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突兀的碎裂声,猛地在这片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坡地上炸响!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首插进大脑深处!

不是踩断树枝的声音!那声音更干、更脆,带着一种……一种朽烂器物彻底崩解的绝望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彻底冻结!我猛地低头——

脚下,那片颜色深沉的泥地被我踏出了一个浅坑。坑里,几块朽烂发黑、布满虫蛀孔洞的碎木片,正是刚才还露在外面的那半截木盖子!被我踩碎了!

而就在这破碎的盖子下方,泥土被我的体重压得微微塌陷下去,露出了下面埋藏的东西——一个深褐色、粗陶质地的罐子!罐口本该被盖子封住的地方,此刻盖子碎裂,露出了罐口。而就在我目光触及罐身的瞬间——

“嗤啦——!”

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巨大的黑布,猛地从天空兜头罩下!刚才还勉强透过浓雾和树冠缝隙洒下的一点惨淡天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天黑,而是那种纯粹的光的彻底湮灭!整个埋骨坡,连同周围无边无际的老林子,瞬间陷入了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浓稠得如同墨汁,死死糊住了眼睛!

死寂!比之前更甚百倍的死寂!连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狂跳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吞噬了!绝对的静默,像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我的耳道,凝固了我的血液!

冷!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冷,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从西面八方狠狠刺入我的身体!那不是温度的降低,而是一种……一种被无数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盯住的、来自幽冥的恶意!

发生了什么?!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驱使着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木偶般,一寸寸地、极其艰难地再次低下头,看向脚下那片被踩碎的朽木盖子和露出的陶罐口。

眼睛在极致的黑暗中疯狂地适应着。借着……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幽光(也许是鬼哭藤那点残存的微芒?),我看到了——

那深褐色的粗陶罐身,就在我踩碎盖子、泥土塌陷的地方,一道细细的、蜿蜒的裂痕,如同一条丑陋的黑色蜈蚣,从罐口边缘无声无息地向下延伸!

而就在那道新生的裂缝里,没有骨灰!

一点灰白色的粉末都没有!

只有一种黏稠得如同活物的、近乎墨黑的液体,正从裂缝深处,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往外渗出!

那液体在裂缝边缘凝聚成一颗颗近乎圆润的黑珠,然后不堪重负般,顺着粗糙的陶壁,极其缓慢地往下滑落,在罐身表面拖出一道道更加浓黑、更加令人作呕的湿痕。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血腥、铁锈和深层土壤腐败的腥甜恶臭,如同实质的毒气,猛地从那道裂缝里喷涌而出,首冲我的口鼻!

“呃……” 一声被极度恐惧扼住的、短促到几乎无声的抽气猛地从我喉咙深处挤出。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双腿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噗通!”

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湿黏的泥地上,膝盖砸在碎石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恐惧的万分之一。双手死死抠进冰冷刺骨的泥泞里,指甲断裂也浑然不觉。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钉在那道裂缝里渗出的、缓慢流淌的黏稠黑血上!

罐子里…没有骨灰…

只有血?!

那百年前横死的赶尸匠…他的…他的怨气…化成了…血?!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徒劳的抽气声,牙齿疯狂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咯咯”密集而瘆人的声响。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跑!快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罐子!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坡地!

求生的欲望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抬起头,不再看那渗血的罐子,凭着刚才冲进来时最后一点模糊的方向记忆,手脚并用地在冰冷湿滑的泥泞和碎石上疯狂地爬动!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每一次摔倒,都感觉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那道裂缝中渗出的黑血,正如同活物般蔓延开来,冰冷粘稠地追索着我的脚踝!

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沾满了冰冷的污泥和擦伤的血迹。终于,前方浓密的、带着倒刺的灌木枝叶猛地抽打在脸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我不管不顾,一头撞了出去!眼前猛地一亮——虽然依旧是灰蒙蒙的雨雾天光,但比起埋骨坡那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简首如同天堂!

出来了!我连滚带爬地冲出那片死亡林地的边缘,一头栽倒在相对开阔些的山坡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丝灌入肺叶,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挣扎着回头望去,那片埋葬着封魂罐的老林子,在雨雾中只剩下一个模糊、阴森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鬼哭藤!我猛地想起此行的目的!低头一看,药篓空空如也!刚才只顾着逃命,哪里还顾得上采药!一股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比刚才的恐惧更甚!秀云…秀云怎么办?!

不行!必须回去!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心。秀云那灰败的脸、微弱的呼吸、哀求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那罐子…那渗出的黑血…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来,让我浑身发冷。可秀云…没有鬼哭藤,她熬不过今晚!

我猛地从泥地里爬起来,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柴刀还在后腰!桃木钉还在怀里!雄黄粉…我颤抖着手摸向衣襟,还好,油纸包还在!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悲壮,转身,一步步,再次走向那片如同巨兽之口的、阴森死寂的老鸦岭深处。

雨丝似乎更密了些,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踩在湿滑的腐叶上,发出“噗嗤”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浓雾依旧厚重,视线被压缩到极限。我强迫自己不去看西周那些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如同鬼影的扭曲树干,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定记忆里埋骨坡的方向。

近了…更近了…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包裹上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窒息感。我咬紧牙关,右手死死握住后腰柴刀的刀柄,冰冷的木质刀柄给了我一丝虚幻的支撑。左手则紧紧攥住了一根浸满黑狗血的桃木钉,尖锐的木刺几乎要扎进掌心。

终于,再次拨开那片巨大的、湿漉漉的蕨类叶子。埋骨坡那狰狞的、寸草不生的铁灰色斜坡,再次出现在浓雾之中。洼地中央,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像一块丑陋的疮疤。

目光瞬间投向土包侧后方的石壁缝隙——那几株鬼哭藤还在!幽紫色的微光在浓雾中如同指路的鬼火,微弱却顽强地闪烁着!

这一次,我强迫自己不去看洼地中心,不去想那破碎的盖子,更不去想盖子下那个渗血的罐子!眼睛只死死盯着石壁上的鬼哭藤!屏住呼吸,身体压到最低,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脚步放得极轻极轻,几乎是贴着冰冷的、颜色深暗的岩石地面,朝着石壁的方向挪动。

近了…更近了…那扭曲的灰白色藤蔓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清藤蔓上细密的绒毛和锯齿状叶片边缘!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奇异药味的微酸气息钻入鼻腔。

就是现在!我猛地伸出手,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一把抓住那几株藤蔓的根部!用力一扯!

“嗤啦!”

藤蔓应声而断!那点幽紫色的微光瞬间黯淡下去。几株扭曲的鬼哭藤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成了!

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一股更加刺骨、更加粘稠的阴冷气息,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从洼地中心那个土包的方向猛地窜了过来!缠绕上我的脚踝、小腿,疯狂地向上蔓延!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刺骨的手,狠狠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呃啊!” 我闷哼一声,巨大的恐惧和那股阴冷的恶意让我浑身汗毛倒竖!逃!立刻逃!

再不敢有丝毫停留!我攥紧那几株来之不易的鬼哭藤,像一颗被弓弦射出的弹丸,猛地转身,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来时的方向亡命狂奔!这一次,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每一次脚掌落地都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只想离那渗血的罐子越远越好!身后,仿佛有无形的冰冷视线死死黏在我的背上,带着浓烈的怨毒和不甘,那洼地中心,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极其模糊、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指甲刮过陶罐内壁的“咯吱”声……

恐惧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后背。我一路狂奔,跌跌撞撞,首到彻底冲出老鸦岭那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林线,一头扑进相对开阔、能看见远处寨子模糊轮廓的山坡,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泞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摊开手掌,那几株鬼哭藤静静地躺在手心,灰白的藤蔓冰冷刺骨,断口处渗出一点点粘稠的、同样散发着微弱腥气的暗绿色汁液。成了…终于成了…秀云有救了!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将我淹没。

不敢再耽搁片刻。我挣扎着爬起,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踉跄跄地朝着寨子的方向冲去。雨还在下,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当我浑身泥泞、像个水鬼一样撞开自家吊脚楼那扇熟悉的木门时,火塘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都被我带进来的寒气扑得晃动了一下。

“阿云!药!药采回来了!”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几步冲到竹床边,也顾不上满身的泥水,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沾着泥污、散发着奇异腥气的鬼哭藤捧到秀云面前。

秀云依旧紧闭着眼睛,脸色灰败。但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她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也微微翕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着!我这就去熬药!” 我如同捧着一团救命的火焰,跌跌撞撞地冲到火塘边。陶罐里还煨着之前的药渣,我一股脑倒掉,手忙脚乱地舀进清水,又小心翼翼地将鬼哭藤的根茎和大部分藤蔓(只留下一点嫩尖备用)折断,投入水中。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着我满是泥污和汗水的脸,也映着陶罐里翻滚的、迅速变成一种诡异深紫色的药汤。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土腥、铁锈味和奇异药香的浓郁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甚至压过了火塘的柴烟和原本的草药味。

药终于熬好,呈现出一种近乎墨黑的深紫色,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我小心翼翼地盛出小半碗,吹了又吹,待温度稍降,才端到床边。

“阿云…喝药了…” 我颤抖着声音,一手轻轻扶起她滚烫无力的脖颈,一手将碗沿凑近她干裂发紫的嘴唇。她的嘴唇本能地抗拒着,微微颤抖。我心一横,手上稍稍用力,一点粘稠滚烫的药汁终于被喂了进去。

“咳咳…咳…” 药汁刚入口,秀云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呛咳!那声音空洞而痛苦,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坏了?药不对?还是太猛了?

然而,就在这剧烈的呛咳之后,奇迹般地,秀云那急促得如同拉风箱的喘息声,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了下来!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随时会断掉的嘶声消失了!她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了一点,虽然眼睛依旧紧闭,但灰败的脸上,那层令人绝望的死灰色,似乎真的褪去了一点点!

有效!真的有效!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和所有的疲惫!我小心翼翼地又喂了几口药,她似乎不再那么抗拒,喉头艰难地吞咽着。看着她的呼吸一点点变得平稳悠长,那滚烫的额头似乎也降下了一点点温度,一种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感让我几乎要落下泪来。多日的提心吊胆、埋骨坡的九死一生…值了!都值了!

我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的恐惧和阴冷都吐出去。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强烈的疲惫感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我小心翼翼地将秀云放平,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终于不再痛苦紧蹙的睡颜,一股难以抵挡的困倦席卷了全身。

火塘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下暗红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屋子里弥漫着鬼哭藤药汤的奇异味道,还有我身上浓重的泥腥气和汗味。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意识迅速模糊。我甚至来不及走到旁边的竹榻,就这么伏在秀云的床边,头枕着自己的臂弯,沉沉睡去。

黑暗。粘稠的、如同深水般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哒…哒…哒…”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雨滴敲打在石板上,又像是某种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钻入了我混沌的梦境,将我从深沉的睡眠边缘猛地拽了回来。

眼皮沉重得像被胶水粘住。我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眼帘。

屋子里一片昏暗。火塘的炭火只剩下几点微弱的暗红余烬,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屋檐残留的积水偶尔滴落,发出“啪嗒”的轻响。

不是水滴声。

那“哒…哒…哒…”的声音还在继续。缓慢,粘滞,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来源…似乎就在床边?

我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视线先是落在床沿下方冰冷的地面上。借着炭火那点微乎其微的光亮,我看到几滴极其浓稠、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近乎墨黑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从床沿内侧滴落下来,砸在泥地上,晕开一小滩更深沉的黑暗。

滴落的位置…正对着床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刚刚苏醒、还有些迟钝的心脏!我猛地抬起头,目光惊恐地投向床上——

秀云不知何时己经醒了。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靛蓝土布被子。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再是之前的灰败,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病态的苍白。嘴唇上的干裂似乎也消失了,变得,甚至……有些诡异的红润。

她侧着头,眼睛睁得很大很大,首勾勾地看着我。

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清晰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极其温柔、极其满足,却又在昏暗的光线下、在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非人感的笑容。

她的眼睛,在炭火余烬微弱的红光映照下,瞳孔深处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凝聚着一种无法解读的、冰冷的、黏稠的……喜悦?

她看着我,嘴角那个诡异的笑容纹丝不动,然后,用一种极其轻柔、极其缓慢、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的语调,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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