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云苓立在相府廊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丝绦。
“都过了戌时了......”
她第三次望向府门方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案几上的晚膳热了又凉，莼菜羹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脂膜，如同她逐渐冷却的希望。
“夫人，要不要再用热水温一温？”侍女轻声问道。
云苓摇摇头，青玉耳坠在颊边轻晃：“不必了，撤下去吧。”她的目光始终未离府门，“究竟是什么事，要这般晚归？”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踏碎青石的声音，由远及近，急促如战鼓。
云苓心头一跳，提起月白色裙摆疾步穿过回廊，丝履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刚至前院，便见府门大开，张仪一身玄色官服跨马而入，身后跟着两名侍卫，皆是满面风尘。
“子仪！”她迎上去，指尖刚触及他的衣袖就被那冰凉的温度惊住——这寒意不似夜露所染，倒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张仪翻身下马，脸上的表情不太对劲。没了往常温和的笑意，眉间那道常年因思虑而生的细纹此刻深如刀刻。
他的嘴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僵硬，眼中闪烁着云苓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
“发生了何事？秦王找你......”云苓的声音微微发颤。
“走，进去说。”张仪握住她的手，径首向内室走去，沉重的官靴在木地板上留下带着泥渍的脚印，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千斤重量。
内室中，青铜兽炉吐着袅袅青烟，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压抑。云苓亲手为张仪倒了杯茶，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她不安的面容。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再次追问，声音比方才稳了些，却仍掩不住关切。
张仪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茶水顺着唇角滑落，他也顾不上擦拭。
他放下茶杯，手指蘸着残余的水渍在案几上划出几道痕迹：“大王前日有与楚国换地之议。”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暗流，“欲以商於之地换楚之黔中。”
云苓凑近看去，只见水痕勾勒出秦楚边界，商於与黔中两处被重点标记。
“楚王一听商於二字，当即说愿将黔中郡拱手送给秦国，只要......”张仪的话突然顿住，手指悬在半空。
“只要什么？”云苓追问，心跳如鼓。
张仪抬眼看她，缓缓开口：“只要我一人。”
“什么？”云苓惊诧抬头，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张仪却突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云苓熟悉的算计意味。他重新蘸水，在地图上又添几笔：“黔中郡北接巫郡，西邻我秦之巴郡。”他的指尖在那处重重一点，“若得此地，水陆并进，郢都指日可下！”
“你要去楚国吗？”云苓连忙打断了他。
“是。”
云苓“蹭”地站起，衣袖带翻了茶水，在案几上蔓延，“与楚军丹阳、蓝田大战方歇，楚人恨不能将你抽筋剥皮！”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秦王怎能为了开疆拓土，就让你去送死？”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张仪半边脸庞，那上面写满了云苓读不懂的决心。雷声轰鸣而至，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阿苓，是我自请前去。”张仪突然握住她发抖的手，掌心温度灼人，“你以为楚王真舍得拿一郡换一人？”他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他不过是想搪塞秦王换地之请。若我一人，真能换得黔中的土地......”
“你疯了！”云苓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两步，“楚王恨你入骨！如今你自投罗网，他岂会放过你？”
张仪起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将云苓笼罩：“古今成大事者，谁不是刀尖起舞？”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楚廷那些懦夫，谁敢真的杀我？”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云苓泪光盈盈的脸。
她突然抓住张仪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你欺楚王割地，楚人就不能欺秦吗？若他们出尔反尔......”
“如此，正好给了秦国口实。”他反手与云苓十指相扣：“阿苓，你留在咸阳。”他的拇指轻轻她的手背，“相信我，我己有对策，会平安......”
“你休想！”云苓猛地抽手，她浑身发抖，像暴风雨中绷到极致的弓弦：“要么带我同去，要么我永远离开你！”她的声音撕裂在又一阵雷声中，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雷声轰鸣中，张仪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他抬手想抚她面颊，却在触及泪痕时僵住。那泪水滚烫，灼伤了他的指尖。良久，他长叹一声：“......好。”
雨点砸在瓦当上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如同战鼓渐歇。
张仪转身从漆匣取出一卷帛书，在案几上缓缓展开：“但你需答应我三件事。”他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不同路线，留下无形的痕迹，“你我分头行动，你走武关道，我走商於道。”
云苓盯着地图上标注的暗记，武关道相对安全，而商於道必经楚军重兵把守之地。她刚要反对，张仪继续道：“第二，无论楚国传出什么消息，你都不得轻举妄动。”他的指甲在地图边缘掐出月牙形的痕迹，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第三呢？”
张仪突然将她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骨骼揉碎：“若我真有不测......”
“没有第三！”云苓挣开他的怀抱，捂住他的嘴，泪流满面，“你若敢说下去，我现在就走！”她的威胁支离破碎，却掷地有声。
张仪沉默良久，终于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那咸涩的滋味让他喉头发紧。“我答应你。”他声音沙哑得不成调，“你我同去同归。”
雨声渐歇，府中更漏指向子时。云苓靠在张仪肩头，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何时启程？”她轻声问。
“三日后。”张仪抚着她的发丝，“秦王己派快马通知楚使。时间紧迫，我需要做些准备。”
云苓在他掌心轻轻点头，却将未尽的忧虑咬碎在齿间。
此行，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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