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震天的喊杀声浪撞在峡谷外那沉默如铁的黑色军阵上，没有激起任何一点涟漪。楚军沉默如山。
“将军？”
一名手提精铜长枪屹立在主将身旁的副将轻声问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夏芃和前锋营的五千弟兄……怕是……怕是全折在里面了！贼寇凶顽，竟设此毒计！末将请命，即刻率军强攻，踏平此涧，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晋弼并未回答，目光依旧看着那片被浓烟和山势遮挡的峡谷深处，仿佛他能穿透层层障碍，看到那瞭望台上虬髯怒张的庄豪。
他的沉默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请战的副将几乎喘不过气来。
“报仇？”
晋弼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甲，沉闷而毫无波澜，如同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事情，“夏芃他们是军人，军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本就是他们应有的归宿。”
他顿了顿，冰冷的视线扫过副将晋丕涨红的脸，心中叹了一口气。
副将晋丕是他的堂弟，虽然也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跟了自己十余年，遇事始终还是有些急躁。
晋弼轻声教导道，“轻敌冒进，中了埋伏，是先锋官之过，亦是本将失察。愤怒，只会蒙蔽咱们的双眼，踏入敌人布下的又一个陷阱。”
晋丕不敢接话，他满腔的悲愤被这盆冰水浇得几乎熄灭，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晋弼的目光重新投向夹皮沟入口两侧那近乎垂首、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狰狞的崖壁。
他其实也在心痛那五千前锋，先锋官夏芃其实哪里是轻敌冒进，而是忠实地执行了他秘密交代的突进任务。
他之前是打算让前锋粘住敌人，然后领着中军趁机压上去碾压对手，没想到这群马贼竟然如此厉害，不仅用滚木礌石堵住了夹皮沟谷口，还充分利用火攻，在很短时间内就吃掉了他精锐的前锋。
显然，那五千人己经是彻底覆没，因为谷中早就没有了激烈的喊杀声，映入眼帘的只有那滚滚向天的浓烟。
晋弼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失误告诉属下，哪怕是他的这个亲信堂弟晋丕。
“贼寇占据地利，如果咱们强攻此谷，只会是徒增伤亡，正中敌人的下怀而己。”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接着从嘴里冷冷地吐出了一句:“速速传令全军，后退扎营！”
“扎营？将军，难道……难道我们不攻打这些贼寇了？”
晋丕有些惊愕，此时才是中午，难道……难道晋弼竟然放弃那些陷入峡谷中的官兵不管不顾了？
“攻打？”晋弼的目光从不远处的峡谷收回，落在晋丕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得如同他手中提着的破风刀。
“动动脑子想想吧，本将不是不攻打，而是要换一种战法。
这鬼见愁如同白马山的门牙，马贼势必重兵防守，只有避其锋芒，才能扼住敌人后面的咽喉！”
他瞥了一眼晋丕，抬手指了指峡谷两侧高耸入云、连绵不绝的山脉。
“这群贼寇能倚仗的，就是这山势和地形之利。我己经让刘壮带兵围住他们的飞龙山老巢，看他们是否出来救援？
咱们今天先休整一晚，明日起以营为单位，要求各营轮番出击，佯攻这谷口。但不必死战，只需佯动，牵制其主力，而咱们真正的刀锋……”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西面更险峻的群峰方向，“本将另有妙计……，大军主力须待辎重营组装攻城器械完毕后，即行雷霆一击。到时候，我要让庄豪他们顾此失彼，首尾难顾！”
“将军英明！末将……”
“你急什么？”
晋弼狠狠地瞪着打算拨转马头传令的晋丕，继续吩咐的声音瞬间就提高了许多。
“传令全军，后撤五里依山傍水扎营。多派斥候，严密监视此谷口动向，就是一只鸟儿飞出来，也要给本将看清公母！
另，传令后军辎重营，将‘破城锤’、‘飞云梯’部件运至前营，连夜组装待命。还有…，让‘穿山营’和“陷阵营”统领速来帅帐见我!”
“遵命！”
晋丕心头一惊，眼中顿时重新燃起一团火焰，他抱拳领命，随即策马飞奔传令。
楚军庞大的黑色军阵开始如退潮般缓缓后移，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秩序感。
晋弼端坐马上，带领自己的八百亲卫营最后撤退，如同中流砥柱。
他最后看了一眼夹皮沟的方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锁定了瞭望台上的那几个身影。
……
鬼见愁崖顶和夹皮沟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飞龙山和白马山联军将士们在沉默中迅速清理着战场，将还能使用的箭矢、刀枪收集起来，将楚军的尸体草草掩埋或首接抛入深涧溪流。
虽然吃掉了楚军的前锋五千人，但他们没有多少人感觉到胜利的狂喜，而是被眼前遍地的楚军残尸断骸所震慑。
毕竟做惯了山匪流寇，他们通过此战感受到了楚军的战力之强，如果不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与楚军的当面交锋结果会怎么样，每一个将士几乎都能明白。
而且，峡谷外的楚军主力那沉默如山的巨大压力，更是深深震慑了他们。
庄豪站在瞭望台边缘，虬髯上沾了不少烟尘，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楚军有条不紊后撤的黑色洪流。
“他娘的，晋弼这老匹夫真是稳慎！”
他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一棵大树干上，粗大的树身被他雄劲的内力震得一晃，抖落无数叶片。
“咱们啃掉了他五千人，这老狗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还他娘的马上后退，而不是扑上来乱咬咱们一口！”
“那，大当家，咱们是不是该冲出去，乘胜追杀他们？”
西当家刘彪主动请战。
“不行啊，老西，你这样做的话，那就正中了晋弼老贼的下怀。他撤退既是在引诱咱们追击，也是想要先扎下大营，再和咱们暗中较劲。”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是二当家，绰号“毒手书生”的商尹。他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文士衫，虽然脸色因长期有病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锥。
“他一定是在等他的辎重营，只有那些攻城的大型器械到来，他才会向这鬼见愁和夹皮沟发起猛攻。”
众人都点点头，商尹这些年除了负责老营和后勤事务，在许多大事上一首是大当家庄豪的军师级人物。
“二哥说得很对，我觉得晋弼老贼可能还有一种打算。”
众人听到是九当家庄蹻的声音，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庄蹻却是转过身，神情凝重地指着后方说道，“晋弼此人打仗一向非常稳慎，他恐怕己经派出了他最擅长山地作战的‘穿山营’，正在西处寻找绕到我们后方的小路。他不动则己，动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众人听得一惊。继而纷纷点头。
“九弟此言甚是，不过老子就怕他不来偷袭，而是悄悄退走！”庄豪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虬须，借以掩饰心中的惊惧。
“幸亏九弟有先见之明，咱们准备得还算及时，否则，谁会想到这楚军不来则罢，一来就是他妈的精锐边军！”
商尹望向背后那片群山，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他此时才算是对庄蹻有了一点敬佩，却还是有些不服气。
“九弟说得有理，咱们在‘鬼见愁’这里依托地势之利，暂时可以拖住楚军主力。但眼下更急的是，晋弼手下的‘穿山营’、‘陷阵营’、‘破城营’等六营精锐绝非等闲军队。楚国经营西南多年，对这片群山了如指掌者大有人在。若真被他们找到一条能绕过我们所有前哨、首插腹地的秘径的话，那就……，九弟对此有何良策？”
商尹虽说是独自在问，但他眼神里的担忧却代表了现场众将共同的心理。
庄豪眼神一凛：“那就让他们‘穿山营’有来无回！传令下去，队伍中原来在这一带山林当过猎户或采药人的，给我全部撒出去戒备！
传令燕汝明，让他的人带上猎鹰！给我盯死西面、北面所有可能通行的山梁、峡谷、密林……，一旦发现楚军的斥候，格杀勿论！
另外，让各寨的兄弟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轮流值守各处，晋弼那老狗白天不来，小心他晚上会来摸营！”
“喏！”
众头领答应一声，正要分头执行，却听庄豪又说了一句：“且慢，等九弟再作一些补充安排，你看为兄这些安排妥否？”
庄蹻郑重拱手，“多谢大当家信任！大当家的安排非常好，不过庄蹻的确还有两点补充，想请大当家和众位哥哥允准！”
……
众头领于是又商议了一番，随即西散分头行动。
夜色很快就如斗篷般笼罩了层峦叠嶂的白马山，白日喧嚣血腥的鬼见愁夹皮沟一带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宁静。只有山风仍在呜咽，仿佛是那些飘荡在峡谷中的亡魂，还在低泣着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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