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张敏突然从帆布包里抽出一本边角卷起的笔记本。
塑料封皮上凝结的泥渍泛着灰褐,像块凝固的时光标本:"还记得这个吗?2006年那场特大暴雨,咱们蹚着齐腰深的洪水统计受灾户,小王愣是用身子把它捂在怀里整整一夜。"
她指尖拂过微微鼓胀的纸页,翻开后晕染的蓝墨水字迹在热气中舒展,"现在该改口叫王镇长了。"
朱清接过本子时眼眶泛红,指甲在歪歪扭扭的"受灾人数统计"标题上悬停:"那会儿李倩的细高跟陷在泥里拔不出来,老赵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两公里!"
哄笑声中,李倩攥着纸巾轻捶赵超肩头,后者慌忙灌下大口啤酒掩饰窘迫,喉结滚动的声响与火锅沸腾的咕嘟声交织成独特的韵律。
月光不知何时爬上中天,窗外的霓虹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在众人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王刚望着围坐一圈的老同事,突然觉得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报表、泥浆斑驳的裤脚,还有暴雨夜互相搀扶的身影,早己化作生命里最坚实的刻度,比烫金的任命文件更滚烫、更厚重。
"来!再干一杯!"赵超的啤酒瓶重重磕在大理石桌面,飞溅的酒花落在王刚手背上,"不管以后官当到哪一级,永远是咱们民生办的老大哥!"
清脆的碰杯声此起彼伏,像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将整座小镇的夜色都酿得温热。
王刚端起酒杯朝斜对角的秦明晃了晃:"小秦,咱俩单走一个?"
秦明立刻笑着起身,顺手捞起桌上的白酒瓶:"必须的王哥!我早想敬您了!"两人碰杯时故意撞出响亮的"当"声,溅出的酒液在杯壁凝成细小的珠链。
"你小子现在可是民生办的笔杆子。"王刚搭着秦明肩膀,熟稔地用手肘顶了顶他,"上次那份乡村振兴报告写得多漂亮,连李书记都夸后生可畏。"
秦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不是跟您学的?您教我的'数据要扎实,文字要接地气',我都记在小本本上呢!"
两人碰了碰杯底,仰头饮尽时,王刚瞥见秦明衬衫领口还沾着下午加班时溅到的墨点,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总在衬衫口袋别两支钢笔的模样。
窗外有光淌进酒杯,晃碎成满杯闪烁,他压低声音:“前路尚远,莫负韶华。往后行至何处,都要攥紧心底那盏灯。”
秦明喉头一紧,喉间的酒液泛起回甘。他望着杯中破碎的光影,突然想起初入单位时,正是眼前这人手把手教他成长。
夜色渐浓夜色渐浓,王刚晃了晃见底的酒杯,琥珀色的残酒在杯壁划出蜿蜒痕迹。
他屈指轻叩桌面,金属腕表与大理石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杯中酒该醒了,大家明天还要上班,都早点回家休息。"
话音刚落,喧闹的包厢骤然安静,此起彼伏的碰杯声戛然而止,唯有火锅汤底偶尔发出咕嘟轻响。
赵超捏扁易拉罐的脆响打破凝滞的空气,他笑着推了推醉意朦胧的李倩:"王镇长都下逐客令了,散咯!"
众人纷纷起身,收拾着随身物品,包厢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王刚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歪倚椅背的朱清身上。
她耳尖泛红,发梢还沾着火锅蒸腾的雾气,显然己不胜酒力。"朱清有些喝多了,小秦麻烦你送她一下。"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此言一出,赵超走上前,重重拍了拍秦明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胳膊,传递着无声的鼓励;
李倩眼含笑意,伸手轻轻抚平他皱巴巴的衣领,动作里满是温柔;
张敏抱着那本边角卷起、沾满泥渍的笔记本,朝他眨了眨眼,目光中盛满期许。
众人陆续走出包厢,步伐或踉跄或稳健,但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秦明。
走廊的灯光勾勒出他们的剪影,那一道道目光,似在无声诉说:小伙子,加油。
随着玻璃门缓缓合上,喧闹声被隔绝在外,包厢里只剩下秦明和朱清相对而坐。
火锅早己不再沸腾,残羹冷炙间,零星的火星在灰烬中若隐若现。
月光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窗,在桌面投下细碎的银斑,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秦明半蹲下身,小心扶住朱清绵软的手臂。
她垂落的碎发如墨丝般散在泛红的脸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发梢还沾着火锅蒸腾的雾气,混着若有若无的茉莉茶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驻在她微微抿起的唇角,那里有颗浅淡的小痣,像落在晚霞里的星子。
记忆如潮水般漫过心头。半个月前,秦明在扑救明前村大火时吸入浓烟昏迷,醒来时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后来醒来,聚餐时,同事们说朱清在他昏迷的那三天里,每天清晨都顶着薄雾赶往城郊的庙里。
此刻扶着朱清绵软的手臂,他仿佛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跪在蒲团上虔诚合十,晨光穿透庙宇的雕花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砖墙之上。
她手中紧攥着求来的平安符,口中念念有词,额角的碎发被晨露沾湿,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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