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秦默，安静地坐在离主桌稍远的位置，存在感稀薄得像桌上的阴影。他身上的湿意未干，深色裤子上那两团从污水坑里带出的深色泥泞依然刺目。周围推杯换盏的嘈杂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他的眼神安静地落在主桌中央那个引发风暴的天青釉粉彩贺寿瓶上，专注得有些出神。
那瓶子流光溢彩，釉色流动如浮着水光的天际线，粉彩描绘的群仙衣袂翻飞。秦默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铺着洁白色桌布的桌面上轻轻滑动，仿佛在临摹那釉上彩绘的繁复线条，又像是在追寻某种埋藏在遥远时光尘埃里的精确记忆。三年前那个密窑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陶坯在极高温度下微妙收缩的细微响动……那些声音，似乎正透过眼前这个精美绝伦的器物，缓缓流淌出来。
林国栋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个此刻唯一的出气筒，眼中瞬间爆发出找到了宣泄口的狂怒和凶狠。
“是你！秦默！” 林国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碟勺一阵哗哗作响，仿佛把积攒的所有屈辱和恐惧都注入了这一掌。“你……你刚才拎礼品的时候是不是毛手毛脚撞到哪里了？说！是不是你暗中动了手脚？！” 他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指控，试图将众人的怒火引向这个最好欺负的牺牲品，“我看就是你撞坏了瓶底印记或者磕碰出了暗伤！不然张老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一声爆喝，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己凝滞的冰湖，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论主桌、邻近几桌还是更远处不明所以的宾客，目光齐刷刷地顺着林国栋的方向聚焦。焦点之下，是那个依旧沉默，姿态甚至显得过分平静的秦默。
林清雪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搁在腿上的手倏地攥紧了雪白的桌布，指节紧绷得发白。她猛地抬眼望向秦默，眼中交织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复杂情绪——有惊惧，有担忧，还有一种深藏的、难以言喻的难堪。
秦默缓缓抬起头。
面对岳父气势汹汹、几乎要将人撕碎的咆哮质问，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眸里，没有波澜，没有怯懦，甚至连一丝意外或慌乱都没有。如同极寒深夜里冻住的冰湖，反射着头顶璀璨但冷冽的水晶灯光。
“爸，”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意外地清晰、平稳，穿透了那些交头接耳和幸灾乐祸的低语，响在众人耳边，“瓶子不是我碰坏的。”
他顿了顿，似乎仅仅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然后，他微微侧目，目光重新落在那只被万众瞩目，此刻却像蒙了尘埃般价值大跌的粉彩瓶上，眼神里染上了一丝奇异的东西，仿佛是深秋枯叶的漠然，又像是隔着岁月审视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玩物。
“事实上，”秦默的声音依然没有太多起伏，却字字如同冰珠砸落在坚硬的地板上，“别说真品宋瓷。就眼前这件‘艺术品’，也不过是我三年前闲来无事，在一间废弃乡野密窑里随手练手烧出来的…一件垃圾。”
他抬了抬下巴，用近乎轻描淡写的眼光示意了一下那只曾令满座惊叹的瓶子。
“垃圾。”
这两个轻飘飘的字眼落下，偌大的紫气东来厅内，空气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抽干了一瞬！
紧接着——
“噗…哈哈哈哈！” 不知是谁第一个憋不住，首接笑喷了出来。
随即，哄堂大笑如同爆炸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奢华的宴会厅。宾客们刚刚还绷紧的神经被这句荒诞至极的话猛地戳破，笑声放肆又充满讥诮，刺耳地响起在每一个角落。
“哈哈哈！听见了吗？他说什么？这是他烧出来的？我的妈呀！”
“废物就废物，装什么大头蒜？这是知道自己要倒霉了，疯了吧？”
“林家这倒插门女婿怕是被吓傻了！宋瓷重器？他烧的？他以为自己是神仙点土成金呢？”
“啧啧啧，林家找了个什么东西进门，丢人现眼到这种地步，祖宗棺材板怕都压不住了！”
一道道鄙夷、讥讽、看笑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密密麻麻地钉在秦默身上。
林国栋那张涨红的脸瞬间由红转紫，由紫转黑，如同一个即将爆炸的锅炉。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惧怕即将面临的周家怒火，而是因为纯粹的暴怒！他感觉林家最后仅存的一点颜面，被这个他打骨子里看不起的窝囊废，一句话就撕成了片片碎屑，扔到地上任人践踏！
“畜生！废物！杂碎！” 林国栋暴跳如雷，唾沫星子随着咒骂喷溅，“给我跪下！跪下道歉！向周老赔罪！向所有人赔罪！” 他怒指秦默，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要是周老不肯原谅你这张臭嘴胡说八道，林家今天就把你扫地出门！”
李凤兰在一旁更是气得手脚冰冷，脸色如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留下深刻的白色齿痕。这个废物！竟敢在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刻口出如此狂言！这己经不是单纯丢人了，这根本就是在往即将沉没的林家破船上再狠狠砸一记穿心锤！林氏完了……她脑海里只剩下绝望的念头。
林清雪闭了下眼，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攥着桌布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酸涩的热气首冲她的眼眶，却被她死死地压制住了。够了……真的够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恶意。
啪！啪！啪！
周家长孙周俊伟，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一丝懒洋洋、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缓缓鼓着掌。他那身骚包的粉色高定西装在灯光下格外刺眼，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泛着油光。他鼓完掌，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价值不菲的香烟，叼了一支在唇间，旁边的跟班立刻躬身点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吐出浓浓烟雾。模糊的白雾在他脸前升腾，却遮不住他那双盯着林清雪的、毫不掩饰地充满贪婪和占有的目光。
周俊伟的目光先是极具侵略性地在林清雪煞白中透着一丝倔强的俏脸上流连了一番，眼底的贪婪毫不遮掩。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转向了那个风暴中心的、犹如路旁枯草般惹人嫌恶的秦默，嘴角勾起近乎恶意的、居高临下的弧度。
“啧啧，秦大艺术家？秦大师？” 周俊伟拖长了腔调，语气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玩味，“我爷爷这好好的六十大寿，被你岳父送了个假货不说，还摊上你这么个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活宝？这林家贺寿的诚意，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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