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色里的油烟与骨血债

顾老大家的木门在暮色中虚掩着，门缝里渗出的油烟味混着生土豆的土腥气，像团湿抹布堵住了喉咙。然然抬手推门时，指腹蹭到门板上干结的面疙瘩——那是今早顾大嫂揉面时留下的，此刻在渐沉的天光里泛着暗黄，像块褪了色的旧疤。门轴发出"吱呀"声，被厨房中央轰鸣的抽油烟机绞成碎片，只见顾老大弓着背站在灶台前，菜刀在案板上起落，切出的土豆丝粗细不均，有几根滚到地上，沾了煤渣似的黑点，在昏暗里像撒落的碎炭。

顾大嫂叉着腰立在水池边，围裙前襟糊着半片面粉，白花花的粉渍在靛蓝粗布上洇开，像块没熨平的旧抹布。她盯着然然进门，喉间突然爆出两声刻意的咳嗽，震得墙上挂着的铁漏勺叮当作响，随即抓起一把葱花甩进油锅。"刺啦"声里，金黄的油星子溅上灶台，有几滴迸到然然手背上，烫得她指尖猛地蜷缩——那灼痛感像根细针，扎进皮肤下还在发烫。

"大哥，"然然的声音钻进抽油烟机的嗡鸣里，被嘈杂的声浪揉得发飘，"咱妈腰伤还没好利索，医生说至少得静养三个月。可学校刚通知，说明天高三就提前开学..."话没说完，顾老大手里的菜刀"当啷"砍在案板边缘，半截土豆骨碌碌滚到脚边，被他慌忙用沾着面的鞋底踩住，土豆皮在青石板上蹭出道湿痕。

"我哪有空管？"顾老大抹了把汗，粗糙的手掌在额头上犁出道灰印子，额角的皱纹拧成个疙瘩，露出被太阳晒得黑白分明的皮肤。"上个月才因为送妈去医院请了三天假，组长跟我说再误工就另请高明。"他说话时，顾大嫂突然对着灶台猛咳起来，唾沫星子溅到油亮的锅沿上，惊得灶膛里的火星子往上一蹿："小小马上要交补课费，你嫂子连菜市场的烂菜叶都捡着买，我这饭碗要是没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被抽油烟机吞得断断续续，围裙口袋里露出的葱须随着身体晃动，像几缕蔫掉的草。

然然攥紧了口袋里的药盒，硬塑料棱角硌得掌心发疼，那上面"腰痛宁胶囊"的字样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她望着顾老大围裙上沾的面粉——今早给母亲喂粥时，自己围裙上也落了同样的白点子，此刻却像细密的针脚，扎得眼眶发酸。"我教书的学校离老屋有三十里地，下了晚自习坐末班车过来，得九到十点了。"她的指甲掐进衣角，把洗得发白的棉布绞出几道深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大哥，要不您给二哥三哥打个电话？咱西个凑一起合计合计..."

"打什么电话！"顾大嫂突然把锅铲掼在灶台上，铁具碰撞的声响惊得梁上的燕子窝簌簌掉土，几块干泥落在然然肩头。她转过身时，围裙口袋里的葱须晃了晃，眼神像淬了冰的针，从上到下打量着然然，嘴角撇出刻薄的弧度："凭啥让你哥出头？你长手是摆设吗？"她往灶台前跨半步，油烟裹着身上的汗味扑过来，那味道里混着劣质洗衣粉和柴火烟，呛得然然往后退了退。"当年老二念大专，你读大学，妈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现在她骨折了，该你们还债了！"话音未落，她突然从柴火堆里抽出根拇指粗的木棍，劈头盖脸往顾老大背上抽去，木棍落在粗布褂子上发出"噗噗"声，像捶打在晒硬的棉被上。

顾老大抱着头往水缸边躲，围裙带子"啪"地断了，半片布襟耷拉下来，露出古铜色的脊梁骨。然然想去拉架，刚伸出手就被顾大嫂狠狠瞪住——那眼神像要把她剜出个窟窿，唾沫星子随着骂声飞溅："平时花妈那点钱时，怎么不见你找哥哥们？现在摊上事儿了，倒想起我们来了？什么东西！"

"砰"的一声，院门关得山响，震得墙根的泥灰扑簌簌往下掉，几块碎土落在然然鞋面上。她站在原地，手里的药盒被捏得变了形，塑料壳上的字迹都模糊了，只留下硬邦邦的棱角硌着掌心。隔壁院子的鸡在暮色里咯咯叫着，夕阳把她的影子拉长在青石板上，细得像根被风刮歪的稻草，在渐浓的夜色里微微发颤。

回到老屋时，母亲正趴在窗台上往外望，白发蹭着蒙尘的玻璃，在窗棂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落了层霜。见然然进门，老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像油灯添了水，光焰晃了晃便沉进油盏底。"然然，"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枯瘦的手指把床单攥出深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们...是不是还不管我？"

然然蹲到床边，握住母亲冰凉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指甲缝里还留着上次换药时蹭到的深褐色药膏，是她前天用棉签一点点清理过的痕迹。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一片泛黄的叶子飘进窗缝，落在母亲斑白的发间，像朵无声凋零的花。暮色从窗棂渗进来，渐渐模糊了墙上那张大学奖状的轮廓，那是母亲最宝贝的东西，如今在阴影里泛着旧纸的暗黄，如同被岁月风干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