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暮色里的戏声与U盘

放学回家的然然推开房门时，暮色正从窗棂缝隙渗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开深浅不一的灰。顾老太斜靠在床头，手中的扫床刷子在昏暗中泛着灰白的光，细毛被得服帖，像被晚风梳理过的月光。老人摊开的手掌朝上，纹路在渐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掌心里那道深长的生命线，此刻正随着指尖的轻颤微微起伏，像条怕冷的小蛇。

"妈，还没睡呢？"然然放下磨破边角的帆布包，顺手拧亮床头灯。暖黄的光线漫开来，照亮顾老太鬓角新生的绒发——比起半个月前刚接来的模样，老人脸颊的凹陷己被中药调理得柔和了些，只是眼底那抹寂寥，像墙角未扫尽的积灰，在灯光下时隐时现。

顾老太指尖着刷子木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槐树叶："躺了一天，骨头缝里都潮了。"她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与然然的身影叠在一起，形成幅晃动的剪影，"你小时候啊，总爱抢这刷子当金箍棒耍，追着你三哥满院子跑，鞋底子都磨穿了......"话音未落，然然己握住她的手，那掌心的温度比往日暖了些，却仍能摸到突出的指节，像晒裂的老树皮。

中药柜的抽屉在深夜发出"咔哒"轻响。然然捻起几味安神的远志、合欢皮，想起白天课间操时，邻桌李老师说给母亲买唱戏机解闷的事。药碾子在石臼里转动的声响中，她忽然看见顾老太年轻时在县剧团扮青衣的模样——水袖扬起的刹那，台下掌声雷动，而此刻老人手中的扫床刷，不过是根磨掉漆的竹柄，细毛还沾着去年扫炕时的棉絮。

第二天放学时，然然怀里的唱戏机还带着超市塑料袋的余温。磨砂质感的机身印着烫金牡丹，开机键按下的瞬间，《穆桂英挂帅》的唱腔骤然炸开，惊得窗台上啄米的麻雀扑棱棱飞走。顾老太指尖刚触到按键，忽然像被针扎般缩回手，待那"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的唱段流进耳朵，她佝偻的脊背竟慢慢挺首了些，喉结随着唱腔轻轻滚动，嘴角的弧度像新月初升。

"还是老掉牙的戏啊？"易易放学回来时，书包带子滑到肘弯，耳机线还挂在脖子上。少年蹲在床边，指尖划过唱戏机小小的屏幕，忽然想起去年暑假，外婆搬着小马扎在老房子院里追剧的模样，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笑声能传到巷口那棵老槐树。

深夜十二点的台灯下，易易的电脑屏幕亮如白昼。毕业论文的文档最小化在任务栏，桌面铺满了《乡村爱情》的剧集列表，鼠标点击下载的"叮咚"声里，他忽然想起幼时每个傍晚，外婆坐在门槛上给他讲《铡美案》，那些关于忠奸的故事，曾在无数个夏夜织成他的梦乡。此刻U盘插入接口的蓝光闪烁，像极了外婆眼中快要熄灭的火苗。

"咋放不出来？"顾老太举着唱戏机的手有些发抖，屏幕上跳动的雪花点让她想起老房子那台收不到信号的黑白电视。易易接过机器时，触到老人指尖的冰凉——明明是初夏，房间里却像浸着井水温意。他抱回自己房间时，听见然然在厨房切苹果的声音，刀锋落在案板上的"咚咚"声，与他敲击键盘转换格式的声响，在深夜里汇成奇特的节奏。

凌晨三点，然然起夜时看见儿子房门下的光。推开门的瞬间，易易正趴在桌上打盹，脸颊压着银色U盘，屏幕上"格式转换完成"的提示框还亮着。她轻轻盖上薄毯，看见唱戏机静静躺在桌边，屏幕暗着，像个裹在黑布里的梦，等待被晨光唤醒。

当《乡村爱情》的片头曲在晨光中响起时，顾老太正用桃木梳子仔细理着头发。屏幕里赵本山饰演的王大拿咧着嘴笑，她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聚成朵菊花："你看这老头，跟你爸年轻时一样，憨得可爱。"然然递过削好的苹果，看见老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过，仿佛要透过玻璃触到那些鲜活的人物，指腹的老年斑在光线下像撒落的碎金。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在唱戏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老太跟着剧情喃喃自语，说到刘能耍小聪明时，竟像年轻时那样"啪"地拍了下大腿，惊得窗台上的绿萝叶子抖了抖。然然在厨房择豆角，听着客厅里传来的东北方言与老戏唱腔，忽然想起书上说的"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此刻那些下载剧集的深夜，那些调试格式的凌晨，都化作戏声里流动的光阴，在老人日渐舒展的眉眼里，结成温暖的茧。

易易傍晚回来时，看见外婆正举着唱戏机给邻居张阿姨"安利"："你瞅这赵西的舞，跳得比我年轻时还欢腾！"少年把新买的U盘塞进她手里，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乡村爱情11-20集"，阳光照在塑料外壳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然然靠在厨房门框看着，忽然发现顾老太握着U盘的手不再发抖，那手背上的老年斑，在夕照里竟像缀满星星的夜空。

夜深人静时，然然走进顾老太的房间。老人己睡着，唱戏机还在循环播放，屏幕光映着她安详的脸，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然然轻轻按下关机键，黑暗中，听见老人模糊的呓语："......易易，再给外婆下点......二人转......"她替老人掖好被角，指尖触到枕头下的U盘，冰凉的外壳上似乎还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窗外，月亮正悄悄爬上老槐树梢，将清辉洒进窗内，像给这满室的戏声与温情，盖上一层柔软的银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