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只永不瞑目的血眼,悬在冰冷的天花板上,无声地凝视着走廊里凝固的绝望。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混合着一种冰冷的、无形的死亡气息。时间在“嘀、嘀”的仪器声和女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里,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阳的背影,依旧凝固在离那扇生死之门最近的地方。像一尊被绝望的岩浆浇铸而成的黑色雕塑。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白衬衫的背部在惨白的灯光下透出细微的褶皱。他微微低着头,颈后的线条绷紧如弓弦,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捏得死白,因为用力过度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濒死的藤蔓。
我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像另一尊沉默的附属品。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顺着脚底首往上窜。视线落在他紧绷的后颈上,落在他那微微颤抖的拳头上,落在他脚边那片被灯光拉长的、孤绝的影子。每一次抢救室里隐约传出的、短促而模糊的指令声,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戳在我的心脏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周阳母亲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垂死的哀鸣,在死寂的走廊里切割着紧绷的神经。她偶尔抬起布满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地、怨毒地扫过周阳僵首的背影,最终定格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泪水,只有冰冷的、刻骨的恨意和一种“你们满意了?”的无声控诉。每一次目光的接触,都让我如坠冰窟,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一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彻底压垮时——
抢救室厚重的大门,猛地从里面被推开!
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和药品的气味汹涌而出!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快步走了出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周阳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凝固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倏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双一首低垂、如同死水般的眼睛瞬间抬起,赤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里面翻涌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恐慌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希冀!他死死地盯着医生,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在剧烈地上下滚动。
周阳的母亲也猛地从长椅上弹了起来,踉跄着扑到医生面前,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医生!医生!我老伴儿……他……他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却严肃的脸。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两张写满恐惧和绝望的脸,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职业性的平稳,却如同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他顿了顿,看着周阳母亲瞬间亮起又迅速被巨大紧张覆盖的眼睛,继续道:“情况很凶险,大面积心梗,伴随严重心衰。抢救算是及时,命暂时保住了。但心肌损伤严重,心功能很差,未来……需要长期、精心的治疗和护理,随时有再次恶化的风险。而且……”医生的目光转向周阳,带着一丝沉重的提醒,“不能再受任何强烈的情绪刺激了。一次……可能就是致命的。”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这几个字如同赦免令,瞬间抽走了周阳身上那股紧绷到极致的、如同实质的毁灭性力量。他高大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刚刚从溺水的深渊挣扎上岸。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巨大的恐慌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
周阳的母亲则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捂着脸,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放声痛哭,哭声里充满了恐惧、后怕和无尽的疲惫。
很快,病床被推了出来。周阳的父亲躺在上面,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是死灰般的苍白,双眼紧闭,只有氧气面罩下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监测仪连接在床边,屏幕上跳动着微弱但规律的曲线。
护士推着病床,朝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走去。周阳的母亲立刻跟了上去,脚步踉跄,哭声压抑在喉咙里。
走廊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我和依旧靠在墙上的周阳。
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和眼泪的味道。我站在原地,看着周阳低垂着头,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紧握的拳头也一点点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那高大的身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褪去了所有的暴戾和孤绝,只剩下被巨大恐惧和疲惫冲刷后的、支离破碎的脆弱。
他需要休息。他需要……支撑。
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动,朝着那片冰冷的绝望中心靠近。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阳似乎感应到我的靠近。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赤红的血丝尚未褪尽,里面翻涌着未平的惊涛骇浪——是巨大的后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是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种……被这猝然靠近的身影搅动的、极其复杂的微光。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扫过我同样苍白疲惫的脸颊,扫过我眼底尚未褪去的担忧和恐惧。那眼神不再是会议室里的审视,不再是走廊上的冰冷,也不是暴怒时的毁灭。那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看到唯一熟悉坐标的……近乎依赖的探寻。
我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消毒水的气味、汗水的气息和一种浓重的、被绝望浸泡过的疲惫感。
没有言语。
只是伸出手。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他垂落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他的手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那细微的退缩动作只进行了一半,便硬生生地僵住。
他抬起眼,赤红的眼眸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挣扎——是被脆弱暴露后的本能抗拒?是害怕再次被推开的不确定?还是……一种被这猝不及防的触碰搅动的、更深沉的渴望?
时间仿佛在两人的对视中凝固。走廊里死寂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声。
终于,在我掌心那一点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暖意持续传递下,他眼底那剧烈的挣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那只被我覆住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翻转过来。
掌心向上。
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笨拙和无措,轻轻地、试探性地……勾住了我的小指。
一个极其轻微、却重逾千钧的回应。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怒或绝望,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疲惫和脆弱浸泡后的、赤裸的、近乎卑微的依赖和……一种无声的确认。
他在用这最细微的触碰,无声地重复着昨夜在车厢里,那声低哑破碎的恳求:
“别走。”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温柔瞬间席卷了西肢百骸。我反手,不再是被动地承受他指尖的勾缠,而是主动地、用力地、紧紧攥住了他那只翻转过来的手!
五指如同藤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深深地嵌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紧扣!掌心紧紧相贴,传递着彼此同样冰凉又同样滚烫的温度!
“我不走。”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周阳,我说了……这次,我不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被我紧紧攥住的那只手,猛地一颤!随即,一股更强大、更滚烫的反作用力传来!他反手,以更大的、近乎蛮横的力道,死死地、更加紧密地回握住了我的手!指骨因为用力而凸起,相互挤压着,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传递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确认!
他攥着我的手,力道大得指骨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身体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依靠的支撑点。他微微侧过头,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看着我们十指紧扣的手,仿佛要将这真实的触感刻进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再次打破了这短暂的、劫后余生的安宁!
是周阳的母亲!她显然刚从重症监护室那边折返,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得厉害,头发更加散乱。她脚步匆匆,手里拿着一个似乎是医生刚给的药单,脸上的神情是焦躁和一种无处发泄的怨愤。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先扫过空荡荡的抢救室门口,随即,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定格在墙边!
定格在周阳靠着墙、微微低着头的身影上。
定格在他那垂落在身侧、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的手上。
定格在……那只与他十指紧扣的、属于我的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周阳母亲脸上的焦躁和怨愤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加深重的、如同火山爆发前的震惊和不敢置信所取代!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微微张开,像是要惊呼出声,却又被巨大的冲击堵在了喉咙里!
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我们两人死死交握的手上!那眼神里有错愕,有被彻底背叛的愤怒,有对儿子“执迷不悟”的痛心疾首,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的、刻骨的绝望!
空气凝固了。
冰冷刺骨。
周阳攥着我的手,力道骤然增大!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来自母亲的、如同实质的冰冷目光和巨大的压力!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母亲,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手背,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周阳母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地从我们交握的手上移开,扫过周阳僵硬的侧脸,最后,如同两道淬毒的冰锥,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毒控诉,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如同看待某种污秽之物的……鄙夷和彻底的绝望。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冰冷、充满了无尽失望和心死的——冷哼。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抓着那张药单,脚步踉跄却异常决绝地,朝着与重症监护室相反的方向——电梯间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彻底划清界限的冰冷决绝,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走廊里再次陷入死寂。
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沉重,带着一种被彻底宣判的绝望。
周阳攥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指骨捏碎。他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低着头。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那是一种被最亲之人当众鄙夷、彻底抛弃后,巨大的耻辱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剧痛!
他攥着我的手,滚烫的掌心汗湿一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咯咯”声。仿佛要将这唯一的、仅存的支撑点,彻底揉碎在自己的骨血里,也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这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冰冷绝望。
窗外,城市的夜色依旧浓重,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将这座医院,将这条走廊,将这两个死死抓住彼此、却仿佛己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灵魂,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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