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顾家老宅的路，仿佛是一条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隧道。窗外的街景从热闹的市井小巷，逐渐变为绿树成荫的静谧大道，最终，一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黑色铁艺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将我们吞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庄严世界。
顾家老宅是一座真正的中式园林大宅，飞檐翘角，亭台楼阁，在暮色中静静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无声地昭示着这个家族的底蕴与威严。空气里弥漫着名贵木料与岁月沉淀下来的气息，庄重中带着一丝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我，时羡鱼，此刻正穿着我的“口袋战袍”，挽着顾淮序的手臂，正式踏入了这片传说中的“龙潭虎穴”。
我的战袍是一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色长裙，唯一的优点就是材质舒适、款式宽松，以及——那两个大得能装下我全部家当的口袋。为了配合这身行头，我脚上踩着一双能让我健步如飞的舒适平底鞋。这一身行头，在即将到来的“战场”上，无疑能为我提供最高的灵活性和续航能力。
顾淮序的身体有些僵硬，我能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是紧绷的。他侧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道高等数学题，似乎在无声地质问我，为何要把一场家族聚餐，弄得像是要去参加诺曼底登陆。
我回了他一个“放心吧老板，我专业的”眼神。
开玩笑，经过了昨晚“自助餐战术演练”的洗礼，我现在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我的胃己经进入了最佳备战状态，我的精神也因为即将到来的免费大餐而高度亢奋。我，时羡鱼，今天不是一条咸鱼，我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英勇战士，我的使命，就是为了美食而战！
我们一踏入宴会厅，几十道目光便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落在了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审视，有轻蔑，有好奇，有不屑，像无数把看不见的手术刀，试图将我从里到外剖析个明明白白。
我牢记顾淮序的九字真言——“少说话，多微笑，埋头吃”。
于是，我脸上立刻挂起一抹纯良无害、人畜无伤的微笑，紧紧挽着顾淮-序，将他当成我的人形盾牌，目不斜视地走向主桌。
主位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顾老爷子。他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眼神锐利，却不带恶意。
“爷爷。”顾淮序低声问候。
我立刻跟着甜甜地喊了一声：“爷爷好！”
然而，还不等老爷子开口，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旁边插了进来。
“哟，这就是淮序的未婚妻啊？看起来……倒是挺精神的。”
我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位打扮得极其精致优雅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刻薄的笑意。她端着红酒杯，姿态优雅得像是从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但眼神却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头到脚都看穿。
我脑子里立刻跳出顾淮序给的资料：三姑奶奶，以嘴毒舌、尖酸刻薄著称，最擅长在社交场合给人难堪。
果然，下马威来了。
她慢悠悠地晃着酒杯，用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在赐予我无上荣光的语调问道：“时小姐，听说你兴趣广泛，不知道，对于近期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的那场，由指挥家卡尔·冯·施特劳斯执棒的，专门演奏瓦格纳早期作品的古典音乐会，有什么看法？”
这一长串夹杂着外文的名字和地名的提问，像一颗精准制导的炸弹，首冲我的知识盲区而来。她显然是做足了功课，故意挑了个极其小众的话题，就是想看我张口结舌、当众出丑。
周围的亲戚们，也都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顾淮序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然而，我并没有慌。
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接招。
我牢牢记着我的九字作战方针，核心思想就是——只要我没有知识，你就无法用知识打败我。
我对着三姑奶奶，露出了一个无比纯真又茫然的微笑，那微笑里，不含一丝杂质，纯净得像一张白纸。我眨了眨眼，仿佛完全没听懂她那串复杂的定语是什么意思。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我缓缓地转过头，用一种充满了求知欲的、刚好能让一整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小声地问我身边的顾淮序：
“老板，她说的那个音乐会，好吃吗？”
“噗——”
不知是谁没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
全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能清晰地看到，三姑奶奶脸上那优雅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猪肝色。那颜色，真是名副其实，和我在菜市场看到的别无二致。
顾淮序的身体，猛地一僵。我感觉他似乎想用手扶额，但最终还是以强大的自制力忍住了。
就在这尴尬得能让空气凝固的气氛中，主位上的顾老爷子，突然“啪”地一拍桌子！
那声音响亮得让我心里一哆嗦。完了，这下玩脱了，老爷子要发火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爷子不但没生气，反而爆发出了一阵洪亮至极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问得好！问得好啊！音乐会哪有吃饭香！来，羡鱼丫头，别理他们，多吃点这个东坡肉，补补！”
说着，老爷子竟亲自拿起公筷，热情地给我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东坡肉，那架势，仿佛我不是一个冒犯了他亲戚的野丫头，而是他最疼爱的亲孙女。
我受宠若惊，连忙道谢，然后便在三姑奶奶那快要杀人的目光中，夹起那块东坡肉，幸福地塞进了嘴里。
嗯，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好吃！
顾老爷子看着我吃得香甜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他脸上的笑容一收，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扫过全家人，意有所指地说道：“看看，咱们家，就需要羡鱼这样真实、坦荡的孩子！心里敞亮，不藏着掖着！比那些心里藏着九曲回肠，整天琢磨着怎么算计自家人，最后把自己作成阶下囚的人，强多了！”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顿时微微一凝。
我正埋头苦吃，听到“阶下囚”三个字，下意识地抬了抬眼。
这时，顾淮序身边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堂弟，随口接了一句：“爷爷，您又说三叔了？”
“除了顾明远那个不肖子孙还有谁？”顾老爷子冷哼一声，重重地放下了筷子，语气里充满了怒其不争的意味，“我警告你们，他现在就算在里面，也别以为他能老实！都给我打起精神，别被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牵连了！”
顾明远？
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哦，想起来了，是顾淮序给的资料里提过，他那个因为商业犯罪而锒铛入狱的亲叔叔。
不过，我的关注点很快就跑偏了。明远？是明天会更远的意思吗？这名字还挺有哲理的。
这段小小的插曲，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激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就被老爷子“吃饭吃饭”的招呼声给盖了过去。桌上的气氛，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和谐。
我则完全没受影响，战斗力十足地投入到了扫荡美食的伟大事业中。很快，我面前的小碟子里，就堆起了一座由各种骨头组成的小山。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不语的顾淮序，有了动作。
他面无表情地，将我面前那个堆满了骨头的空骨碟拿走，换上了他自己面前那个干净的碟子。
然后，他将他那碗几乎未动的、一看就名贵无比的鱼翅汤，轻轻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己经做过千百遍。
他这个公开的、无声的维护，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力。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所有亲戚的眼神，都变了。那种审视和轻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带着一丝震惊和重新评估的意味。
我愣住了。
我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鱼翅汤，又看了看身边的顾淮序。
他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昏黄的灯光下，我却分明看到，他那总是白皙的耳根，此刻，正泛着一丝极其可疑的、浅浅的红色。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不疼，但是，有点暖，有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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