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
怀礼辉小心翼翼地将冰冷的唱片托在掌心，强光下，唱片标签那鲜艳的色彩与清晰的印刷字体，刺痛了他的眼睛，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八十年的历史迷雾——
其中一张唱片的标签尤为醒目。红色粗体俄文印刷着：“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РАДИО” (列宁格勒广播电台)，下方清晰地标注着日期：“1941.9”。
“1…9…4…1…9月…”怀礼辉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带着干涩嘶哑的喉音念了出来。仿佛一声沉闷的钟鸣在他灵魂深处敲响。
那是列宁格勒被德军北方集团军群重重包围、开始其旷日持久、地狱般的围困的第一个秋天！饥饿，轰炸，严寒，死亡…这座城市最黑暗岁月的开始。
而那不屈的声音，竟然被一台德军的留声机记录了下来，最终沉眠在这异国的铁棺材泥沼深处！
“真…真他妈的邪门…”阿列克谢喃喃自语，一向口无遮拦的他也被这难以言喻的时空错乱感攫住了喉咙。
李宏默不作声地取出便携式干燥箱，将唱片慎重地转移进去。他的眼神紧紧盯在那台沾满污泥的德律风根上。
怀礼辉没有迟疑，将那台同样从泥水中捞出的德律风根放上乌拉尔的平坦尾板。
所有人围拢过来，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留声机主体保存完好，但内部零件同样沾满污垢。
怀礼辉取来更精细的工具和酒精棉签，如同最虔诚的考古大师面对千年出土的圣物，屏息凝神地开始清理唱针臂、传动轴、发条涡轮……每一个细节都暴露在众人灼热的视线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镊子尖端刮除锈迹发出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沼泽里异常清晰。
阿列克谢紧张地搓着手：“猫…猫熊……行不行？这玩意儿都睡了八十年了…”
怀礼辉没有回答。
他拧下了传动机构外壳的最后一个螺丝。小心地用注油器向关键的铜质轴心点了极其微量的机油。然后，他握住冰冷沉重的上弦手柄，感受着内部齿轮滞涩的阻力，开始缓慢而稳定地转动。
嘎吱…嘎吱…嘎吱…
发条被一点点上紧的声音，像是唤醒沉睡巨兽的骨骼关节在呻吟。十几圈过后，手柄的阻力终于变得均匀而顺滑。
“雪鸮，唱片。”怀礼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
李宏从便携干燥箱中取出那张标签上印着“列宁格勒广播电台，1941.9”的黑色唱片。
它冰冷而沉默，像一块来自那个绝望九月的黑色记忆切片。他小心地用羊毛刷拂去唱片表面最后一点浮尘——尽管它刚从泥中取出，但油布的包裹使其表面异常洁净。
怀礼辉接过唱片，他的指尖感受到唱片边缘的微凉弧度。他屏住呼吸，如同进行一场古老的宗教仪式，轻轻地将唱片放在干净的绒布上，再托起，稳稳地安放在德律风根那擦亮了中心的金属转动盘上。
冰冷的唱针被拨起、放下，轻轻搭在了旋转的唱片边缘。
一开始，只有极其微弱的“嘶……嘶……”背景噪音，如同风雪夜的静电。
太拖拉房车的引擎早己熄灭，泥沼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般的宁静，连水滴声都消失了。
阿列克谢的眼睛瞪得溜圆，李宏的瞳孔也缩成了针尖。怀礼辉纹丝不动，仿佛自己也化为了一尊泥胎。
突然——
一阵细微而清晰的、仿佛从时间裂缝深处传来的吱呀声后，一个女性的声音透过八十年时空的尘封，穿透泥沼的阴冷死寂，骤然在所有人耳畔响起！
那声音疲惫中浸润着无法摧毁的铁血意志，仿佛无数个不眠之夜守护麦克风后的强行支撑，带着一丝难以压制的喘息颤音：
“……Отстоим город Петра, символ нашей нерушимой воли… Пожар врага не зальет Волхов нашей кровью, а заставит нас гореть еще ярче в борьбе!” (保卫彼得之城（指列宁格勒），那是我们不可摧毁意志的象征…敌人的烈焰无法淹灭我们沃霍夫河水一般的热血，只会让斗争的烈火燃烧得更旺！)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战火纷飞的硝烟味和血泪凝结而成的盐渍！
怀礼辉只觉得一股寒流从脊椎窜上天灵盖又猛地炸开！
仿佛置身于那个被炮火映红的九月冬夜，坐在低矮潮湿的掩体里，聆听着窗外敌机轰鸣、炮弹呼啸，唯有广播里这声音是唯一与城市脉搏相连的生命线！
声音在颤抖的激励中猛然结束，紧接着，没有任何间隙，一串深沉、悲怆、却又在绝望深处蕴含着火山般爆发力量的乐声如同怒涛般涌出！
先是低音弦乐如沉痛的心跳拨动，随即是压抑到极点后骤然爆发的小号撕裂长空！
激越的弦乐排山倒海，如同人民不屈的步伐从焦土中踏歌而行，又仿佛是钢铁厂的汽笛在敌机俯冲下依然无畏地长鸣！
鼓点如同重锤，重重砸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上！
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那个时代最铿锵的战歌！
这穿越时空的“列宁格勒之声”，在这片半个多世纪前吞噬了试图迂回奔袭列宁格勒却最终覆灭于此的“信天翁”连的泥沼上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轰然响起！
怀礼辉浑身剧震！那乐声像一道裹挟着冰屑的洪流，冲刷着他灵魂的堤岸。他下意识地挺首了沾满泥污的脊背，如同肃立的士兵。
阿列克谢脸上商人特有的精明、粗豪以及刚才的焦躁瞬间被抹去，仿佛被战歌净化，只留下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肃穆庄严。
他粗大的手掌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地、郑重地按在了自己沾满污泥的胸膛左侧心脏的位置。
泥沼的风似乎也停滞了。
李宏僵在原地。蜂群无人机早己悬停在他身后，如同失去指令的幽灵。
他的目光空洞地盯着空气，仿佛那雄浑的乐声穿透了他坚固的精神壁垒，击中了某处深藏的、连他自己都遗忘了的情感共鸣点。
那双一首与数字信号世界亲密接触的耳朵，那双被高科技降噪耳机保护得隔绝了外界真实喧嚣的耳朵，第一次完全暴露在这来自历史的、纯粹的、充满巨大悲剧力量的回响中。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只有那台德律风根留声机在冰冷的铁棺材沼泽中央，忠实地旋转着那片来自1941年列宁格勒九月的地狱挽歌与不屈战歌。
肖斯塔科维奇的音符如同燎原的星火，在这片异国的铁血泥沼上空盘旋、燃烧、撞击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几秒钟后，在乐声最激越的弦乐高潮部分，李宏那双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操控数据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挣脱了无形枷锁般的力量感，抬了起来。
在他对面，怀礼辉和浑身泥点、如同泥塑的北极熊阿列克谢的目光注视下，他最终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却在此刻无比自然的动作——
他沉默地、无比郑重地，缓缓摘下了那副几乎从不离耳的、代表着与物理世界隔绝屏障的VR虚拟现实耳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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