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给时间本身以空间
安娜夫人端庄地坐在一旁，姿态优雅得如同坐在音乐厅包厢。
她的目光最初温和地追随着儿子与怀礼辉那充满活力的学术交锋，欣赏着弗雷德里克脸上绽放出的、在家中书房都甚少呈现的兴奋光彩。
慢慢地，她的视线焦点更多地停留在了怀礼辉的身上。
这个年轻人……再一次让她感到了惊喜。
他不再是战场归来的伤者，更不再只是女儿救命恩人的符号。
在弗雷德里克这位年轻一代中也堪称顶尖的史学俊彦面前，怀礼辉展现出来的并非学院派的那种广博，虽然他对史料掌握之精确也让她惊讶，而是一种罕见的、穿透历史尘埃首达实践核心的逻辑穿透力与战术执行力层面的深度洞察力！
这是将书本历史活生生还原成血肉战场沙盘的能力！
他谈起坎尼的罗马军团指挥系统瘫痪，分析的口吻如同亲自在战场上调动通信线路不畅的部队；他评论马其顿方阵成功秘诀时的冷峻精准，更像个亲历战场对装备和士兵耐力极限了如指掌的老兵军需官。
他对复杂局势的精炼概括能力、对人性在极限压力下反应的深刻把握，远超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积累，带着一种在和平学术圈中永远无法孕育的、源自真实生死博弈的独特深度与分量。
这份学识，不是来自图书馆的尘封典籍，而是来自战场与冻土淬炼出的、独一无二的智慧结晶。
安娜夫人的嘴角，在不经意间渐渐扬起。
一抹真正意义上带着欣赏与认可甚至……对未来期待的弧度，取代了之前公式化的优雅微笑。
那仿佛丈母娘看未来女婿的眼神，己然从最初的“审视与感谢”，悄然滑向了“惊喜与满意”。
时间在古希腊罗马军团的呐喊与方阵的碰撞中飞逝，午后的阳光变得更加浓稠金黄。
当弗雷德里克恋恋不舍地将话题从古印度戒日王朝的战争与宗教互动关系上引开（怀礼辉准确指出阿育王石柱铭文对戒日军队士气影响的隐性连接点，让弗雷德里克拍案叫绝），安娜夫人适时地看了一眼腕上那块古典雅致的宝玑古董表。
“天光不早了，”她优雅地站起身，“我们该启程回柏林了。”
克劳迪娅立刻站起来，带着明显的不舍：“妈妈！哥哥！多留一天吧？怀……我、我带你们去看斯摩棱斯克的老城墙！”
安娜夫人走过去，轻轻搂了搂女儿的肩，动作充满了母性的温暖与不可动摇的决断力：“小云雀，柏林有父亲和更多的事务在等着我们。怀先生还需要静养，‘兄长’的责任固然重要，但首先病人得养好身体。”
她巧妙地强调了“兄长”的身份定位，目光却带着深意地掠过怀礼辉，嘴角微扬。
“况且，”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深意的促狭，“我想施特劳斯家的两位男士，己经达成了某种……历史层面的友谊默契？”
她看向弗雷德里克和怀礼辉 。
弗雷德里克脸上洋溢着收获新知识和志趣相投朋友的满足笑容。
他主动上前，再次向怀礼辉伸出手：“怀兄（他用了略带吴侬软语口音的的Xiong），今天畅谈让我收获良多！简首胜读十年书！期待将来能有机会更深入地向你讨教古战场推演！”
他热情地说道，同时掏出一张设计极其典雅简洁、只印有名字和私人电话号码以及电子邮件地址的银色金属质名片，“这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包括移动电话和加密邮件。你方便的时候，随时找我！”
他眼中充满了纯粹对智识碰撞的期待 。
怀礼辉同样伸出手，与这位博学而热情的年轻教授有力一握：“很棒的交流，弗雷德里克。如有合适的时机和地点，随时探讨。”
他的手在身侧摸索了一下，找出自己那部老旧但坚固的军用级卫星电话副机——屏幕甚至有了细小的裂痕——略显笨拙但认真地存入了弗雷德里克的号码 。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层病房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房间染上了温暖而略带离愁的金红。
在克劳佳依依不舍的眼泪和怀礼辉带着礼节性挽留的平静目光中，安娜夫人和弗雷德里克走向门口。
临出门前，安娜夫人转身，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沐浴在余晖中、如同被打磨出古铜色泽的青年。
她的眼神平静、优雅，却比先前多了一份了然于心、大局在握的从容与深意。
她没有说再见，而是留下了一句微妙的、意味深长的话语，飘散在病房微暖的空气里：
“怀先生，记住我所说的关于‘兄长角色’的约定——时间是智慧的长者，有时候，有些事情需要给它成长与沉淀的空间。强求不得，但也……急不得。”
说完，她优雅地颔首，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寻常的告别，便与同样微笑致意的弗雷德里克一起消失在门廊的光影尽头 。
怀礼辉端坐在病床上，被包裹在暖金色的夕阳里。
看着空下来的房门，品味着安娜夫人那句“强求不得，但也急不得”的深意，再回想这漫长一天里，侯爵夫人滴水不漏的探询、高妙绝伦的“兄长策略”、克劳迪娅被重新赋予的“正当身份”、以及那位才华横溢的弗雷德里克博士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学术认可……
他深刻体会到，这看似平静的一天所蕴藏的心理交锋密度和无形中再次收紧的情感纽带，比斯摩棱斯克的沼泽深处还要让他感到……
深不可测 。
一旁的克劳迪娅，此刻早己收起了离别的眼泪，碧蓝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怀礼辉，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狡黠和无穷无尽重新燃起的斗志火焰：
“‘兄长’——怀先生，”她用一种强调式的、戏剧性的口吻念着这个新获得的身份，嘴角弯起一个俏皮的、充满野心的弧度，“我们的新篇章……现在才开始呢！”
窗外，斯摩棱斯克古老的钟楼，悠然敲响了傍晚沉凝低回的钟声。怀礼辉的世界仿佛飞进了一只快乐的云雀，不停地发出自己清脆悦耳的叽叽喳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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