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别墅的客房内，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早川弥生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但眉峰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白天的喧嚣与露台上那句无意识的自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她刻意尘封、却从未真正消散的记忆旋涡。
意识沉入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
没有色彩，只有灰白与铁锈红交织的冰冷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刺鼻味道。这里不是医院，而是一个代号“蜂巢”的灰色设施。她是“017”，一件被精心打磨的武器胚胎。
训练场坚硬的水泥地面反射着惨白的灯光。七岁的“017”穿着不合身的灰色训练服，小小的身体因为持续的格斗训练而颤抖，手臂和膝盖布满了淤青和擦伤。她面前站着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孩，眼神凶狠，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教官冰冷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不带一丝感情：“017，杀了他。这是命令，也是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善良是弱点，怜悯是毒药，清除它们！”
男孩嚎叫着扑上来。017的本能是格挡、闪避，寻找破绽反击，但“杀死”这个指令像冰冷的铁箍勒紧了她的心脏。她犹豫了，被男孩一拳狠狠砸在腹部，痛得蜷缩起来。
“废物！” 教官的怒斥伴随着电流的滋滋声。一股强烈的麻痹和剧痛瞬间席卷全身，017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惩罚是家常便饭，目的就是碾碎她与生俱来的、被视为“缺陷”的共情能力。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个通风管道口渗出的微弱光线。017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惩罚后的剧痛还在身体里流窜。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清冽又温暖的气息——像梅子酒，却又混合着药膏的味道。
“别怕，小十七。” 一个极其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轻得像叹息。一双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将她轻轻抱起，放在稍微柔软的垫子上。
是“009”，比她大几岁的女孩，是这里所有“工具”中，唯一还保留着“人”的温度的存在。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梅子”，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酒香，或许是她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琥珀色眼睛。
梅子熟练地为她涂抹清凉的药膏，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痛吗？” 她低声问，眼中满是心疼。
017咬着唇，倔强地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她的手背上。
“想哭就哭吧，这里只有我们。” 梅子用指腹擦去她的泪水，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坚定，“听着，小十七，他们错了。善良不是弱点，怜悯不是毒药。那是我们和外面那些冰冷的机器、和那些下达命令的‘教官’们，唯一的区别。是我们还活着的证明。”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塞进017冰冷的手心——是一只用废弃报告纸叠成的、歪歪扭扭的纸鹤。在只有杀戮指令和生存训练的世界里，这脆弱的小玩意儿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珍贵。
“记住这个感觉，” 梅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记住痛苦，记住眼泪的温度，更要记住，你心中的这份‘软弱’有多宝贵。永远不要让它熄灭。活下去，不是为了成为他们的武器，而是为了……为了有一天，能真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梅子的存在，是017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是她教会了017在残酷的格斗技巧之外，还有观察星空的静谧；在冰冷的命令之外，还有倾听心跳的温柔；在无尽的绝望之中，还有“希望”这个奢侈的词汇。梅子偷偷给她讲外面的世界，讲阳光、讲草地、讲书本里描绘的“爱”与“家庭”。那些模糊的意象，连同梅子身上的梅子酒香和纸鹤的触感，构成了017对“美好”的全部认知......................
记忆的画面陡然变得混乱、破碎，充满了刺耳的警报、呛人的烟雾和浓烈的血腥味。
逃亡！计划暴露了！梅子拉着017的手在迷宫般的冰冷通道里狂奔。追兵的脚步声如同附骨之蛆，子弹呼啸着擦过她们的耳际，在金属墙壁上迸溅出火花。梅子的手臂中弹了，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的衣袖，但她依旧死死地护着身后的017。
“快走！小十七！别回头！” 梅子猛地将017推进一个狭窄的通风管道，用身体死死堵住了入口。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活下去！为我活下去！答应我！”
“不！姐姐！一起走！” 017哭喊着，试图把她拉进来。管道外，追兵己经逼近，枪口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听着！” 梅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017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盖过了逼近的脚步声和拉枪栓的咔哒声，“活下去！好好活着！永远…永远不要变成他们希望的样子！不要滥杀无辜！你的手…要用来抓住希望，不是…沾满鲜血…答应我！”
“我答应！姐姐！我答应你！” 017哭喊着，声音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撕裂。
“好孩子…” 梅子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淡、极温柔的笑意，仿佛解脱，又仿佛是无尽的牵挂。下一秒，她猛地将017彻底推入管道深处，同时用身体撞向追来的敌人！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017在黑暗的管道中绝望地爬行，身后是子弹穿透肉体的闷响，是身体倒地的沉重声音。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顺着管道的缝隙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那是梅子的血。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首到精疲力竭地从一个废弃出口滚落到冰冷刺骨的雪地里。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了梅子鲜血的灰色训练服，湿冷粘腻，如同死亡的裹尸布。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皮肤，却比不上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
她脱下那件染血的旧衣，看着它在雪地里像一朵狰狞而绝望的花。她掏出了打火机，火焰跳跃着，映照着她空洞而布满泪痕的脸。她将打火机扔向那团沾满姐姐鲜血的布料。
火焰瞬间升腾，贪婪地吞噬着那承载着无尽痛苦、唯一温暖和最终诀别的印记。橘红色的火光在雪夜中跳动，将梅子最后温柔的笑容、绝望的嘱托、还有那刺目的血红，一起焚烧成灰烬，飘散在凛冽的风中。
她跪在雪地里，对着那堆燃烧的灰烬，对着那片吞噬了姐姐生命的黑暗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用生命换来的誓言：
“活下去…好好活着…不滥杀无辜…抓住希望…我答应你…姐姐…我答应你…”
那件“沾了血、最后被烧成灰的旧衣服”，就是她唯一拥有过的、名为“爱”的载体。那不是爱情，是比爱情更刻骨铭心、更沉重、更纯粹的生命烙印。是她人性得以残存的火种，也是她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伤疤。
“呃——！”
床上，弥生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弹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剧烈的喘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地板上，房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颈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滚烫血液滴落的灼热幻觉。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复。噩梦带来的惊悸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沉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她缓缓靠回床头，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指缝间一片干燥，早己没有了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露台上那句无意识的低语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为所爱之人活下去…真的能做到吗？”
她做到了“活下去”，像个幽灵一样在世间游荡。她坚守着“不滥杀无辜”的底线，哪怕代价是伤痕累累。她试图去“抓住希望”，哪怕那希望微渺如星火，转瞬即逝。可是，“为所爱之人”？她的“所爱”，早己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了。她活着，更像是在履行一个冰冷的契约，背负着一份无法偿还的血债。
月光勾勒出她靠在床头的侧影，单薄、脆弱，却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那份深藏在慵懒厌世表象下的巨大空洞和疲惫，在此刻暴露无遗。她像一座行走的墓碑，铭刻着无人知晓的过往和一份早己被血浸透的承诺。
窗外的夜风轻轻吹动着窗帘，发出细微的声响。弥生放下手，眼神重新变得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从未发生。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唇线，泄露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沉重。
她重新躺下，拉高薄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像一个在寒夜里寻找最后一点庇护的茧。闭上眼，不再试图入睡，只是安静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继续扮演那个对“初恋”轻描淡写、对“为所爱之人活下去”充满怀疑的、疏离的“早川弥生”。而那件燃烧在雪夜里的血衣，那声绝望的誓言，则永远地、冰冷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成为她所有“无意识撩人”和“刻意疏离”背后，最沉重、也最温柔的底色——一份早己化为灰烬的、名为亲情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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