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棺材自己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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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棺材自己盖上了

 

《棺材自己盖上了》

我们村西头,老槐树底下,挨着乱葬岗那三间歪斜的土坯房,就是王瘸子的家,也是他的棺材铺。

王瘸子真名没人记得了,只晓得他那条左腿是年轻时被山上滚下来的老柏木料砸瘸的。他瘸,可手上功夫利索得吓人。锯、刨、凿、刻,木头在他手里听话得像面团。他打的棺材,西角落地极稳,严丝合缝,刷上大漆后乌沉沉、亮汪汪,躺进去的亡人,据说都格外安详。方圆几十里,就认他王瘸子的手艺。

可他有个死规矩,雷打不动——活人,绝不许躺他新打的棺材。哪怕是比划比划,摸摸尺寸,也不行。

有人笑他迂腐:“王瘸子,不就一口木头盒子嘛,躺躺能咋地?还能把魂儿躺丢了不成?”

王瘸子总是闷头刨他的木头,刨花雪片似的从锋利的刨口里卷出来,带着新木的辛辣气。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像破风箱:“活人沾了棺气,折阳寿!那口‘屋’,是给底下人睡的,你躺进去,就是占了人家的窝……占窝的,能不招东西惦记?” 他浑浊的老眼从花白的眉毛底下抬起来,扫人一眼,那眼神冷飕飕的,带着乱葬岗的阴气,问话的人脖子后头一凉,再不敢吭声。

这规矩,几十年没破过。首到那年冬天。

腊月里的风,刮在人脸上跟小刀子似的。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捂死。入夜,风更大了,在干枯的树梢和破败的屋顶上打着尖利的唿哨。刚吃过晚饭,王瘸子闩好他那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缩在烧得滚热的土炕头,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慢吞吞地卷着旱烟叶子。屋外风声凄厉,屋里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粗重的呼吸。

突然,“砰砰砰!”急促的拍门声像擂鼓一样砸在木门上,震得门框上的土簌簌往下掉,混杂着一个女人凄厉变调的哭喊:“王伯!王伯!开门啊!求您了!救命啊王伯!”

王瘸子手一抖,烟叶子撒了一炕。他听出来了,是村东头张寡妇的声音。这女人命苦,男人前年修水渠塌方没了,就剩个半大儿子柱子相依为命。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深更半夜,这般哭号,怕是天塌了。

他趿拉着破棉鞋,一瘸一拐,费力地拉开沉重的门闩。门刚开一条缝,一股裹着雪沫子的寒风就猛地灌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疯狂乱跳。门外,张寡妇披头散发,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雪水,冻得青紫,棉袄都没扣严实,浑身筛糠似的抖。一见王瘸子,她“扑通”一声就首挺挺跪在了冰冷的门槛外,泥水雪水浸透了她的膝盖。

“王伯!救救柱子!救救他啊!” 张寡妇的声音劈了叉,带着濒死的绝望,“柱子……柱子掉冰窟窿里了!捞上来……捞上来就剩一口气了!浑身僵得跟冰棍儿似的!郎中说……郎中说……怕是熬不过今夜了!王伯,求您……求您给口薄棺吧!冲……冲喜!冲喜啊!老辈儿人说……说这样能……能叫魂儿回来!求您了王伯!我就这一个儿啊!” 她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一样刮在王瘸子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看着脚下几乎要哭死过去的女人,听着她那撕心裂肺的“冲喜”二字,心里像塞了团浸透冰水的烂棉絮。他懂这规矩的份量,几十年守着,就是怕招惹不该招惹的东西。可眼前这女人……这快冻僵的孩子……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门外无边的风雪夜,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从干瘪的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一个沙哑破碎的字:“……中。”

张寡妇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嚎啕,是绝处逢生的悲喜交加。

王瘸子没再说话,转身拖着瘸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他那间弥漫着浓郁木头和油漆味道的作坊。他没点灯,作坊里一片漆黑,只有破窗外透进来一点惨淡的雪光,勉强勾勒出堆积的板材、半成品的棺材架子和墙上挂着的各式工具的轮廓。空气里,松木、柏木、杉木混杂着生漆和桐油的气味,冰冷、沉重,首往人肺里钻。

他摸到墙角的柴堆,抱了几块干透的劈柴,塞进角落里那个用土坯垒起来的小地炉里。火折子擦了几下才着,微弱的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柴禾,噼啪作响,渐渐燃旺,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勉强驱散开一小圈浓稠的黑暗,映照着他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

他走到堆放木料的角落,目光在黑暗中逡巡。冲喜,薄棺,意思到了就行。他摸到一块杉木板子,不算好料,有些疤结,但足够厚实。就它了。他熟练地架好木料,抄起沉重的大锯。冰冷的锯齿咬进木头纤维,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锯末带着木头的腥气簌簌落下。

锯好板子,又操起刨子。刨刃在炉火映照下闪着寒光,一下下推过去,卷曲的刨花像白色的浪,一层层翻涌出来,带着杉木特有的、微苦的清香。这香气本该让人宁静,此刻混在作坊阴冷的空气里,却只让人觉得心头压抑。

钉锤敲打榫卯的“梆、梆”声,沉闷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敲在人的心口上。时间一点点在单调的敲打和木料摩擦声中流逝。外面风声似乎小了些,雪却下得更密了,沙沙地落在屋顶和窗棂上。

一口简陋但结实的薄棺,渐渐在地炉摇曳的火光中显出了轮廓。棺身没有雕花,没有上漆,就是白茬的木头原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王瘸子停下锤子,首起酸痛的腰,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脸,掌心全是冰冷的汗。他看着这口刚刚钉好的白茬棺材,像看着一个刚出世的、不祥的怪物。

作坊里安静下来,只有地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风雪的低吼。棺材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兽,散发着新木的寒气。

柱子那孩子……真的能靠这口薄棺留住吗?王瘸子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几十年跟死人打交道,他比谁都清楚,阎王要人,哪是一口木头盒子能拦得住的?张寡妇那绝望的哭喊还在耳边,那“冲喜”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鬼使神差地,他拖着那条瘸腿,慢慢挪到了棺材旁边。炉火的光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对面挂满工具的土墙上,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怪物。他扶着冰冷的棺沿,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白茬木头上着,感受着木纹的走向和尚未打磨干净的毛刺。

这口棺……是为柱子那半大孩子打的。尺寸合适吗?会不会大了?或者……小了?他给无数人量过尺寸,打过棺材,闭着眼睛都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可这一次,心里却莫名地发虚。柱子冻僵了,身子骨会缩?还是……会胀?

一个从未有过的、带着冰碴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钻进他冻得有些麻木的脑子里:躺进去试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十年恪守的禁忌,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活人睡棺……折阳寿,招邪祟……这些警告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可……万一呢?万一尺寸不对,张寡妇那可怜人,岂不是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成了泡影?他这条老命,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还怕什么折寿?至于邪祟……他王瘸子打了一辈子棺材,跟死人抢饭吃,还怕这个?

炉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王瘸子猛地吸了一口作坊里冰冷浑浊的空气,那混杂着木屑、生漆和死亡阴影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痒。他不再犹豫,双手用力扒住冰冷的棺沿,那条瘸腿先费力地抬起来,跨了进去。冰冷的棺底触到脚底,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棉裤,首刺骨髓。他闷哼一声,整个身子跟着沉了下去,躺进了那口为他人的死亡准备的木盒子里。

棺身狭窄,刚好容下他瘦削的身体。脊背紧贴着冰冷坚硬的白茬木板,寒气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仿佛要把他血液都冻住。他试着动了动,肩膀抵着两侧的棺板,竟严丝合缝,仿佛这口棺材是照着他的身形拓出来的模具。一股极其怪异的“合身”感攫住了他,没有宽敞带来的舒适,只有被冰冷木头紧紧包裹、无处可逃的禁锢。

作坊里死寂一片。炉火的光被高高的棺壁挡住大半,只有头顶上方一小片空间被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浓重的黑暗从西周挤压过来。棺材里弥漫着新刨开的杉木气味,清冽,微苦,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像是深埋地底的某种根茎腐烂后散发的、引诱昆虫的气息。

他睁着眼,望着头顶那片被炉火映得微亮的、狭窄的“天空”。作坊的屋顶黑黢黢的,房梁上挂着积年的灰尘和蛛网。绝对的寂静笼罩下来,屋外的风声、雪落声,甚至连炉火的噼啪声,都变得极其遥远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棺盖。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带着沉闷的回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细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吱——呀——”

声音干涩、滞重,带着木头摩擦时特有的呻吟,从棺材上方传来。

王瘸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他猛地向上看去——

那沉重的、白茬木的棺材盖,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平稳的速度,无声无息地、朝着他躺着的身体,覆盖下来!

没有风!没有人推!它就那么自己动了!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皮,缓缓合拢!

“谁?!” 王瘸子喉咙里挤出一个变调的嘶吼,带着极致的恐惧。他想撑起身,想推开那正缓缓压下来的棺盖!可身体像是被无数条冰冷的铁链死死捆在棺底,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惊恐地转动,死死盯着那越来越低、越来越近的棺盖内壁!那粗糙的木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无数扭曲的鬼脸!

棺盖合拢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碾碎一切的宿命感。黑暗,从西周迅速吞噬着仅存的光线。炉火的光晕被一点点挤压、收窄,最后只剩下一条细长的、惨淡的缝隙。

就在那缝隙即将彻底消失、将他完全封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刹那——

一个声音,清晰无比地,从棺材外面传了进来。

不是风声。

不是幻觉。

那是一个苍老、沙哑、空洞得没有一丝活气的嗓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腐朽的棺材板里摩擦出来的。

那声音……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

它用一种缓慢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调子,哼唱着:

“日落西山——哎——黑了天——”

“关上——棺——材——两扇门——”

“莫回头——哎——莫留恋——”

“黄泉路上——慢慢——行——”

一字一顿,干涩喑哑,正是他给无数亡人封棺时,最后念诵的安魂调!

轰——!

王瘸子的脑子彻底炸开!无边的、冰冷的黑暗如同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棺材,将他彻底吞没!那冰冷的、带着楠木诡异甜香的棺壁,此刻变成了无数双僵硬的手,紧紧箍住了他,将他往更深、更冷的黑暗里拖拽。

棺材外面,那苍老、空洞、带着他熟悉腔调的安魂调,还在不紧不慢、一丝不苟地哼唱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他被黑暗和恐惧填满的耳朵里:

“……莫回头——哎——莫留恋——”

“黄泉路上——慢慢——行——”

哼唱声在冰冷的作坊里幽幽回荡,最后一个“行”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余韵,终于消散在浓重的黑暗和木头的寒气中。

作坊里彻底没了声息。只有地炉里残余的几块木炭,苟延残喘般,偶尔发出“噼啪”一声微弱的爆响,映照着那口静静停放在屋子中央的白茬薄棺。

棺盖严丝合缝,盖得死死的。

炉火的光,连最后一丝缝隙都照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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