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绳》
我们村西头的老裁缝，姓李，手艺是祖传的，尤其擅长做寿衣。他做的寿衣针脚细密，样式体面，远近的乡亲都爱找他。老李头有个习惯，做完一件寿衣，总会在衣襟内侧不起眼的地方，用红线绣上一个极小的“寿”字，说是给穿的人讨个彩头，图个吉利。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天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傍晚时分，村东头张屠户家的大儿子，在镇外走夜路，不知怎么掉进了结薄冰的野水塘里，等人发现，身子都僵了。张家一片悲声，连夜请老李头去给量体裁衣，做身像样的寿衣送儿子上路。
老李头叹口气，收拾了家什就去了张家。死去的张老大躺在门板上，脸色铁青，嘴唇乌紫，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塘底的淤泥和冰水混合的寒气。张家妇人哭得死去活来，求老李头务必把儿子的“装老衣”做得体体面面。
老李头量完尺寸，就在张家堂屋昏暗的油灯下赶工。夜深了，帮忙的乡亲都散了，只剩下张家老两口在里间歇着，时不时传来压抑的啜泣。堂屋里寒气刺骨，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照着门板上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
老李头缝着缝着，忽然觉得手指头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细细的红线缠在了他左手的小指上。那红线颜色鲜亮得诡异，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染的，又韧又滑，不像是他平时用的那种。他以为是寿衣上哪根线头散了，随手就想去扯掉。
可怪事来了，那红线看着细，却怎么也扯不断。他用剪子去剪，“咔哒”一声，剪子口都崩了个小豁，红线纹丝不动。老李头心里“咯噔”一下，头皮有点发麻。他做了一辈子寿衣，给死人穿过不知多少件，从没遇见过这种邪门事。
他定了定神，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去看那根缠在手指上的红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红线一端缠着他的小指，另一端……另一端竟然诡异地延伸出去，飘飘悠悠地，像是凭空悬着，又像是……像是连接在门板上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老李头顺着那若有若无的红线看过去，汗毛“唰”地就竖起来了！那红线的尽头，分明就系在张老大那只泡得发白的左手腕上！像是从皮肉里长出来的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老李头猛地想起他爷爷在世时说过的一个老话——这叫“借命索”！横死的人，尤其是淹死、吊死这种怨气重的，魂魄不甘心就这么走，会想办法缠上阳气弱或者沾了死气的人，用这种看不见的“索”系住活人的生气，想把人一起拖下去作伴！
老李头只觉得小指被红线缠住的地方一阵阵发冷，那股寒气顺着胳膊首往心口钻。他浑身哆嗦，知道这是被死鬼缠上了！张老大年轻力壮横死，怨气冲天，这是想拉他这个做寿衣的老头子垫背啊！
他不敢声张，怕惊动了里屋的张家老两口，更怕惊动了门板上那“位”。他强压着恐惧，盯着那根要命的红线，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爷爷好像还说过，这种“索”是怨气所化，硬扯是扯不断的，得用“活气”冲，用“生气”断！
老李头眼神瞥到了油灯。他咬咬牙，心一横，把左手小指连同那根缠得死死的红线，猛地凑到了油灯的火苗上！
“滋啦——”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像是烧着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瞬间弥漫开来，比尸臭更令人作呕。缠在小指上的红线骤然收紧，勒得骨头生疼，仿佛那边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
老李头痛得闷哼一声，几乎要晕过去，但他死死撑着，手指在火苗上纹丝不动。油灯的火苗也“呼”地一下变成了诡异的绿色，剧烈地跳动起来。
就在老李头觉得自己快要被勒断手指、被那寒气冻僵的时候，那股巨大的拉力猛地消失了！缠在手指上的红线瞬间化作几缕黑烟，在绿油油的火苗里消散无踪，那股刺骨的寒意也如潮水般退去。
老李头“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淋漓，左手小指上一圈乌青的勒痕清晰可见，火辣辣地疼。他惊恐地看向门板——张老大的尸体依旧静静地躺着，只是那只原本系着“红绳”的左手，手腕处似乎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焦黑的印子，像被什么烫过一样。
堂屋里那股腥臭味久久不散。老李头再也不敢多待，强撑着发软的双腿，胡乱把寿衣最后几针缝好，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张家。
后来，张家给儿子下了葬。但村里开始流传一些闲话。有人说，送葬那天，抬棺的木杠无缘无故断了一根。也有人说，夜里经过张家祖坟那片地，总觉得阴风阵阵，隐约能听到水塘边那种“咕嘟咕嘟”像是呛水的声音。
至于老李头，自那晚之后，就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再也没碰过寿衣。有人问起缘由，他只是摆摆手，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恐惧，看着自己左手小指上那道再也消不掉的乌青勒痕，喃喃道：“有些线……不能乱接……有些命，借不得啊……” 他后来只做活人的衣裳，而且，再也不用红绳红线了。
村里的老人听了这事，都摇头叹气：“唉，那是水鬼找替身，没成想被老李头给挡了。那根红绳，是水鬼的‘讨命索’啊！老李头也是命不该绝，敢用灯火烧它……换了旁人，怕是……”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每当夜深人静，风吹过老槐树发出呜呜的声响，村里人还是会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腕，总觉得凉飕飕的。而村西头老李头那间再也没亮过做寿衣灯火的屋子，影子在月光下，似乎也晃得格外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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