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头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刀子般刮过每一张疲惫而绝望的脸。
王石头靠着冰冷的、沾满暗红血渍的城砖，那条废腿像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捅刺，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
他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连绵的、如同贪婪兽瞳般的突厥营火，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狼，捕捉着风中飘来的每一丝异响。
破鼓悬在女墙后，被夜风牵扯着绑了马尾鬃的鼓槌，时不时地、有气无力地磕碰一下蒙皮。
“咚…咚…”声音沉闷、飘忽，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铜箔在风里“嗡…嗡…”低鸣，如同冤魂的呜咽。
这鬼魅般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断断续续飘向城下。
起初，突厥营盘里传来几声暴躁的呵斥和战马不安的响鼻。
渐渐地，呵斥声少了，但营火旁巡逻兵卒的身影却显得更加焦躁。
篝火的噼啪声，战马偶尔的嘶鸣，甚至士兵压抑的咳嗽声，在死寂的衬托下，都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张力。
“代…代通判…有用！好像真有用！”趴在旁边垛口的一个年轻驿卒，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指着仆固部营地靠近突厥大营的那一侧，“您看…火光那边！”
王石头猛地撑起半边身子，独眼锐利如鹰隼，穿透沉沉夜色望去。
仆固部营地边缘，几堆篝火明显烧得比别处旺，跳跃的火光将几个高大的人影清晰地投射在营帐和栅栏上。
那绝不是平静的守夜！两个身影几乎顶在一起，手臂激烈地挥舞着，像是在咆哮。另一个身影似乎在劝阻，却被猛地推开！
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话语，但那肢体语言传递出的愤怒、不满和剑拔弩张，隔着几百步都清晰可辨！
一丝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猛地攫住了王石头！悬羊擂鼓，疲敌扰心！老祖宗的智慧，在这绝境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更关键的是，火光映照下的这场争执——突厥人和仆固人，这两条看似拧在一起的恶狼，原来并非铁板一块！
那根无形的绳索，或许早己勒得他们皮开肉绽！
“成了…成了！”王石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笑，带着血腥味。
他攥紧那张早己被汗水、血污浸透、变得软烂的“工分票”，粗糙的纸面似乎还残留着婆娘喝糊糊时微弱的气息。
他猛地扭头，眼中爆发出困兽濒死反扑般的凶光，扫过周围几张同样疲惫、惊惶又因这丝希望而亮起微光的脸。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王石头的声音嘶哑却如同铁锤砸在城砖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狼崽子们今晚别想睡个囫囵觉了！
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的机会！都给老子打起精神！”
他指着城下仆固与突厥营地交界处那片因争执而格外明亮的火光区域，独眼闪烁着赌徒般的决绝：“看见没？他们自己咬起来了！这就是咱们的活路！想活命的，就听老子号令！”
肃州城西门内侧，靠近坍塌瓮城的一片废墟阴影里，死寂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二十个人。
王石头亲自挑出来的二十条汉子。驿卒、屯田兵、匠户，甚至还有两个白天吓得尿了裤子、此刻却因绝望和愤怒而眼睛通红的民夫。
李瘸子佝偻着腰，也在这群人里，他死死抱着一个用破棉絮和厚布条层层包裹、散发着刺鼻火油味的瓦罐，枯瘦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婆娘那张枯槁的脸和窝棚里孩子吸溜糊糊的声音在疯狂旋转。
每个人身上都糊满了污泥，掩盖住号衣残破的颜色和皮肤的本色，像一群刚从地狱泥潭里爬出来的恶鬼。
王石头拖着废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挨个扫过这二十张或年轻、或苍老、或恐惧、或麻木、此刻却都燃烧着最后疯狂的脸。
“怕吗？”王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砂纸摩擦。
一片死寂。只有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和粗重的喘息。
“老子也怕！”王石头猛地低吼，独眼在黑暗中如同燃烧的炭火，“怕他娘的鸟用！城破了，咱们的婆娘娃子，都得被拖出去，当两脚羊！
想活，想她们活，就跟着老子，从这群狼崽子的牙缝里，撕开一条血路！”
他猛地指向西门方向那道被白日里重兵冲击、己经摇摇欲坠的偏门木闸。那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通道。
“看到那道门了吗？老子带你们出去！出去之后，什么都别管！像狼一样，用最快的速度，给老子冲到那边！”他手指的方向，正是仆固营地边缘、火光最亮、刚才爆发激烈争执的区域。
“看到那堆最高的篝火没？冲过去！把你们手里的罐子、袋子，全他娘的给老子砸过去！烧！烧得越大越好！烧死这帮狗娘养的！”
他猛地从腰间拔出那把豁了口的腰刀，刀锋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着寒芒：“老子这把刀，只认狼崽子的脖子！烧完了，别回头！跟着老子，往北冲！
北边是疏勒河的旧河床，有乱石滩！钻进石头缝里，或许还能活！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二十个喉咙里挤出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好！”王石头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血腥和焦糊味，却让他废腿的剧痛都暂时麻痹了，“开闸！跟老子——杀出去！”
“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木轴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道沉重的偏门木闸，被几个留守的驿卒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艰难地摇起，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走！”王石头低吼一声，第一个如同离弦的箭，拖着那条废腿，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猛地从那缝隙中窜了出去，身影瞬间融入城外的黑暗！
李瘸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他一把，他几乎是闭着眼，抱着怀里滚烫的火油罐，跟着前面那个模糊的身影，一头扎进了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荒野！
城头上，仅存的几十名守军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死死盯着那二十个如同鬼魅般融入黑暗的身影，又紧张地望向突厥大营的方向。
王石头赌对了！
持续的“悬羊擂鼓”扰乱了突厥人的神经，加上白日攻城受挫的疲惫和仆固部可能的离心，外围的哨骑明显松懈了！
那二十个贴着城墙根阴影、如同壁虎般匍匐前进的黑影，竟然奇迹般地穿过了最危险的开阔地带，迅速接近了仆固与突厥营地之间那片因争执而灯火通明的区域！
“快…再快点…”一个年轻驿卒指甲深深掐进了墙砖里，喃喃祈祷。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仆固营地边缘，靠近突厥大营的一顶华丽大帐前，争执陡然升级！
火光映照下，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披着厚重皮裘的仆固首领，猛地一把推开试图阻拦他的突厥将领，愤怒地咆哮着什么，声音隐隐传来：
“……我的勇士！不是填壕沟的野狗！你们突厥人的马，难道只会在后面看戏吗？！明日攻城，前锋必须换人！否则……”
“否则怎样？！”那突厥将领也火了，手按上了腰间的弯刀，“仆固延陀！别忘了是谁给你们草场！是谁……”
“放你娘的屁！”那名叫仆固延陀的仆固首领怒极，反手就抽出了自己的佩刀！他身边的仆固亲兵也哗啦一声，齐齐拔刀！
冲突一触即发！
就是现在！
如同黑暗中蛰伏己久的毒蛇，王石头的身影猛地从一片低洼的阴影里暴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裂夜空的狂嚎：
“杀——！！！”
这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号角，瞬间点燃了二十个亡命徒最后的疯狂！
二十个黑影如同二十道黑色的闪电，从不同的藏身处猛然跃出，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那顶华丽大帐和周围堆积的粮草辎重区域，亡命冲刺！
“敌袭——！！”
“有奸细——！！”
突厥和仆固营地同时炸开了锅！凄厉的警报声、慌乱的叫骂声、战马的惊嘶声瞬间响成一片！
无数人影从帐篷里仓皇冲出，乱作一团！火光摇曳，人影幢幢，混乱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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