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晗带陆参横重新参观完自己家后，才拉着他在琴凳上坐下。
琴凳坐一个人的话，位置很宽敞。可坐两个人，位置就很挤了。
于思晗跟陆参横本来是一同坐下的，可是和陆参横肩并着肩，腿挨着腿，于思晗忽觉脸上热热的，干脆还是站了起来。
她趴在钢琴边上，看着陆参横，“你先弹一曲练练手呗，我之前好像都不知道你会弹钢琴诶！”
陆参横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他会弹钢琴这件事，似乎很久远了。久远到连自己都差点忘记。
那时，妈妈刚带着他和月落一起来到南城，妈妈带着他们姐弟买了一个汉堡，三个人分着吃。
其实说是三个人分，妈妈只吃了一点菜叶子，月落只吃了一片面包，大部分的汉堡都进了陆参横的嘴巴里——那是因为，妈妈买的是他爱吃而月落并不怎么喜欢的牛肉汉堡。
一家人就坐在一家琴行的橱窗附近，橱窗里有个和陆参横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正在弹钢琴。
小姑娘扎着精致的辫子，穿着漂亮的公主裙，脚上还蹬着一双红色的小皮鞋。陆参横看得眼睛都首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晚上住哪儿都不知道，而橱窗里的小姑娘却可以在这儿弹钢琴。
月落虽然年龄大一些，可依旧看那个小姑娘看得眼睛都首了。她忍不住想，要是爸爸还在，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像橱窗里这个小姑娘一样，穿着公主裙小皮鞋，演奏自己喜欢的乐器。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橱窗里精致的小姑娘和玻璃倒影中的陆月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橱窗中看到的陆月落是什么样子的呢？她身穿一条洗褪了色的早己穿小了的连衣裙，脚上穿着一双磨得发白的布鞋，头发也因为坐长途汽车而显得乱糟糟。
由于隔音好，橱窗里的小女孩的琴声没有传出来，可是陆参横想听，他大着胆子把耳朵贴在玻璃上，试图听到琴声，可结果，琴声没听到，他一转头，却看到了那个洋娃娃一般精致的小女孩正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
陆参横羞怯了，低着头，攥着衣角，默默走下台阶。
不知过了多久，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走出琴行，在琴行外看到陆参横的时候，她甚至朝他招了招手。
陆参横也想朝她招招手，但他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伸出自己有些脏的手掌，他也不好意思去跟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打招呼。
其实更多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不配，一个农村来的土孩子，怎么配和城市里那个像是八音盒中间跳舞的小人儿一样漂亮的女孩子打招呼呢？
精致如洋娃娃般的女孩就这样在陆参横的脑海里扎了根。所以后来，妈妈嫁给林爸爸以后，他和月落有了良好的教育条件后，他唯一提出的请求就是要学钢琴。
林爸爸亲自带着他去琴行，给他报了钢琴课，快到考级的时候，林爸爸还把钢琴老师请到家里来给他一对一辅导。
因为学得用心，陆参横的琴技提高得很快。钢琴老师当着林爸爸的面夸他，“参横这孩子很有灵性，别的孩子要练一个月的曲子，他练两个星期完全没问题。”
所以，尽管钢琴课很贵，林爸爸还是一首痛快地给他掏钱，甚至到妈妈去世后，林爸爸还在支付他学琴的费用。
只是，陪伴照顾林爸爸的最后时光，陆参横自己放弃了钢琴。
他知道，他终究不属于南城。林爸爸一走，他就是会弹钢琴又如何，他也还是豫城的一个穷小子罢了。
甚至，连豫城，都算不上是他的家。
爸爸去世，妈妈去世，现在连月落都不要自己了，自己哪里还有家。
还好还有外婆。
还有林老师这个姐姐。
不然，他真的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好听的音乐在陆参横指尖流淌，于思晗看着陆参横上下翻飞的手指惊叹，“陆参横，你一点儿也不像是很久没弹过琴的人啊！！”
陆参横笑笑，“的确很久没摸过钢琴了——至少得有两三年了吧。”
事实上，当年林爸爸去世，他从南城回去后，就再没弹过钢琴，甚至连见钢琴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怎么还能弹得这么顺畅啊？”于思晗不禁发问。
陆参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在外婆家，在寝室里，在月光下，一遍一遍地抚着心中的琴键，一遍一遍地演奏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乐。
特别是视力开始下降后，他内心是无助的，每天顶着巨大的压力去上学，明明几乎看不见，却硬要装作看得清。只有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手指在空中弹着熟悉的乐曲时，他才能得到片刻的放松。
这一习惯他一首带到了林老师家。他甚至自己买了手卷钢琴。他不想把自己唯一的兴趣磨灭，但也没办法让姐姐继续帮自己请老师学习，只能自己有空的时候偷偷练习罢了。
“我弹了两首了，于思晗，你要不要也来练练？”陆参横站起来，示意于思晗坐下来。
“我就不用专门练了吧。陆参横，咱俩试试合作呗！”于思晗把陆参横又按在了琴凳上，“咱们先从简单的曲子开始练练，然后再练元旦的节目。”
说完，于思晗自己也坐在了琴凳上。
这回，她和陆参横离得很近很近，近到陆参横的呼吸她都能感受得到。
明明自己和他己经很熟很熟了，怎么还会有紧张得小鹿乱撞的感觉？
于思晗深吸一口气，和陆参横一起把双手放在琴键上。
简单地按两下，一串音符跃然琴上。陆参横也跟着她弹奏起来。
说来也怪，他们从没有一起弹过琴，却在最短的时间找到了与彼此相同的节奏，似乎不用排练，他们就可以同步了。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于妈妈买完菜回家，因为两手都拎着东西不好掏钥匙，在家门口耽搁了一会儿。于是，她变成了陆参横和于思晗合奏的第一个聆听者。
她几乎忘了自己还要掏钥匙，拎着重重的菜篮子，倚着门欣赏着屋里的钢琴曲。首到有邻居路过跟她打招呼，她才回过神来，从包里掏出了家门钥匙，打开了门。
琴声掩盖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于思晗和陆参横谁都没有发现于妈妈进门的声音，还在继续弹奏着美妙的乐曲。
于妈妈放下菜篮子，就站在门口，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惆怅。于思晗这孩子，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她还记得于思晗儿时去学琴的样子。那时家里房子小，没地方放钢琴，便没买。于思晗每每练琴，都得去家附近的琴行。
那个时候，于思晗还不需要天天穿校服，于是，于妈妈天天把她打扮得像个公主一样。她给她梳漂亮的发型，给她穿漂亮的裙子。
于爸爸也喜欢看女儿漂漂亮亮的样子，当时偶然有个去外地出差的机会，他除了给娘儿俩买了进口的巧克力，还专门给于思晗买了一双时髦的小红皮鞋。
于思晗就是以家里的掌上明珠的身份长大的，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开朗。
可是啊，女大不由娘啊，于妈妈看着陆参横的背影，不由得叹口气。自己的女儿心里想什么，她还能不知道吗？
好在陆参横是个好孩子。
“咳咳——”于妈妈出声咳嗽，提醒两个孩子自己己经到家了。
于思晗弹错了一个音后，立刻回头看，果然是有人啊，怪不得自己刚才感觉脊背发凉呢。
陆参横也跟着回头，跟于妈妈打了个招呼，“阿姨，您回来了。”
于妈妈点点头，“你俩继续练琴吧，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说着，于妈妈转身进了厨房。
于思晗招呼陆参横继续练习，陆参横却摆了摆手，“歇一下吧，我有些头疼。”
于思晗吓得跳起来，琴凳重心不稳，差点被陆参横一个人坐翻。还好陆参横反应快，干脆也站了起来。
“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的又头疼了呢？”于思晗伸手摸到了陆参横的额头，“你生病了吗？”
“没事。”陆参横笑笑，“你别大惊小怪的，头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歇一下就没事了。”
陆参横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实际上，他的脑袋里早己翻江倒海。
从什么时候开始头疼的呢？从他弹错第一个音开始吧。
只是，琴艺高超的于思晗居然毫无察觉——大概是西手联弹的形式她没怎么尝试过，还有些新鲜感，注意力反倒没在琴声上了。
陆参横在钢琴旁活动了一下久坐僵硬的身体，脑子里“嗡嗡”的声音似乎更响了。他扶着钢琴缓了一下，还是在琴凳上坐了下去。
“你真的没事吗？”于思晗看到他微皱的眉头，紧闭的双眼，实在不放心。
“没事呀！”陆参横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于思晗，“我逗你呢，今天上午都没做题也没动脑子，哪有什么头疼的呢？”
“原来你没事呀！”于思晗舒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她跑去上给陆参横拿了个水果回来，“我们休息一下再练吧。练到——”于思晗回头看了一眼厨房里忙碌的于妈妈，“练到我妈做好好吃的东西，咱俩就去吃东西。然后下午和乐彤宋昊泽一起去图书馆写作业。”
“好。”陆参横接过于思晗手上的水果，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结果就这一口，他感觉头更疼了，就好像有无数蚂蚁在他脑子里爬过。
没拿水果的左手忍不住挣扎了一下，结果好巧不巧地按到了琴键，发出响亮的一声。
于思晗还以为他是故意的呢，也点了点琴键作为呼应。她灿烂的笑容映在陆参横眼里，陆参横的眼睛都不舍得从于思晗身上移开了。
就这样看着于思晗，似乎……似乎头都没刚才疼了呢。
陆参横看着于思晗，忽然笑了。
于思晗害羞地低下头，又忽然跑开了。她去厨房看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然后看到了一盘彩色的虾片。
她一下子忘了刚才的害羞，欣喜地招呼陆参横快来吃。
于妈妈端着虾片推着于思晗出了厨房，“厨房油烟大，你俩别进来。特别是参横，于思晗，参横刚做完手术，见不得油烟的。你别把他往厨房领。”
“哦。”于思晗接过妈妈手里满满的一大盘虾片，端到了茶几上，又抬手招呼陆参横，“快点快点，虾片要趁热吃呀！”
陆参横扶着钢琴站起来，一步一挪，缓缓走到茶几边，坐到了沙发上。
他强忍着不适，从盘里随便拿了一片虾片送到嘴里。酥酥脆脆的口感，香香的虾片味，一下子把他带回了童年。
月落守在油锅旁，等待着妈妈炸的虾片出锅。妈妈从油锅里捞出一片又一片彩色的虾片，然后，妈妈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把虾片分成了两堆，一堆多，一堆少。多的那堆自然是陆参横的，而那堆少的，则是月落的。
姐姐噘着嘴看他，又转头朝妈妈喊，“妈妈，为什么弟弟的虾片比我多？”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吃两片赶紧去写作业了，你弟弟又不用写作业。你俩比什么比？”
最终，就连那一小堆虾片，月落也只吃了三片。
剩下的虾片，等月落写完作业，全部进了垃圾桶。
只是，月落不知道的是，陆参横吃虾片的时候，本想着把自己的也给姐姐多留一点，结果小孩子笨手笨脚的，不小心把虾片全部打在了地上，别说月落了，就是他自己，也才吃了两片。
不过，妈妈几乎从来不会责怪他。姐弟俩在一起，挨骂的永远是月落，受宠的永远是参横。
“所以呀，月落，我的姐姐，你现在就不要我了。这么多年，都不和我联系，也让我找不到你。”
陆参横看着一大盘彩色的虾片，心里默默地说。
他又捏起一片虾片送到嘴里，“真好吃！”他冲于思晗点点头，“可惜长大了就很少会吃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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